张军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蔫巴巴的苹果。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磨出了毛边。
“英子。”他挠挠头,“中秋快乐。”
英子一把拉他进来:“你怎么来了?病好了吗?”
张军低头看着自己的旧劳保鞋:“我……我病好了,来看看你。”
李红梅端出糖馍和咸鸭蛋:“孩子,吃饭没?”
张军摇头,肚子“咕噜”一声。
英子拽他坐下:“一起吃!”
张军盯着满桌的菜,喉结动了动:“你们……平时都吃这么好?”
英子夹了块排骨给他:“也不是,但今天过节嘛!”
张军咬了一口,油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赶紧用手背擦,袖口又沾了油渍。
李红梅递过纸巾:“慢点吃,多着呢。”
下午,英子送张军去车站。
秋风卷着落叶打旋儿,张军攥着李红梅给的塑料袋,里面装着糖馍和咸鸭蛋,油渍从纸包边缘渗出来,黏在他指缝里。
车站人不多,95年的小县城,短途汽车半小时才来一趟。
英子站在他旁边,鞋尖踢着地上的石子,嘴里哼着张学友的《离开以后》。
95年的风里飘着三样东西:下岗通知、港台歌星的磁带,和年轻人没着落的梦。
周也老远就看见英子了。
他刚从小卖部出来,手里拎着瓶冰镇汽水,瓶身上凝着水珠,顺着他的手腕往下淌。
他脚上是一双崭新的回力球鞋,白底红标,鞋带系得一丝不苟,鞋面干净得像从没沾过土。
张军的大拇指从袜洞钻出来,像只羞于见人的老鼠。周也的鞋带系成标准蝴蝶结,而他的劳保鞋,连鞋带都是接了两截的,打结处鼓着难看的包,像生活打的死结。
“英子!”他三两步跑过去,自行车钥匙在裤兜里叮当响,“你在这儿干嘛呢?”
英子转过头,她旁边站着个瘦巴巴的男生——张军。
张军脚上是双劳保鞋,胶底帆布面,洗得掉色了,但鞋边刷得干干净净,连鞋带都重新打过结。
可再干净,也遮不住鞋的旧。
周也挑眉:“这谁啊?”
英子拽了拽那男生的袖子:“我朋友,张军。”
张军没吭声,只是下意识把左脚往后缩了缩。
他鞋底快磨穿了,走石子路会硌脚。
周也拧开汽水灌了一口,喉结滚动,目光落在张军的鞋上,又飞快移开。
周也的汽水喝得太急,鼻子里喷出泡泡。
我操!他狼狈地抹脸,这他妈是汽水还是洗洁精?
“哈哈”
张军突然笑了,他鼻子上也挂着滴泡泡,像圣诞老人的傻麋鹿。
“哎,你住哪儿啊?”周也问。
张军的肩膀僵了一下:“……小沟村,乡下”
周也“哦”了一声,鞋尖无意识地蹭了蹭自己的回力鞋,白胶底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就这个动作,让张军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几步路,而是一条河。
“他的鞋真白……”
张军盯着周也的球鞋,想起自己唯一一次穿球鞋。
是小学运动会,老师临时借给他一双二手双星,鞋底开胶,跑完200米就掉了。
“我的鞋也不脏。”
他偷偷用脚尖蹭了蹭地面,鞋面没灰,可就是旧,旧得像他家的搪瓷缸,再怎么刷都泛黄。
“要是……我也有一双回力……”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掐灭了。
他妈妈说过:“人穷志不短,鞋破路不歪。”
95年的阳光公平地照着两种鞋:一种叫回力,一种叫生活。
英子翻了个白眼:“操不完的心,跟你有什么关系?”
周也“啧”了一声,目光落在张军手里的塑料袋上,油乎乎的,一看就是李红梅给的吃食。
英子打破沉默:“车来了!”
公交车“嘎吱”一声停下,扬起一片灰尘。
张军慌忙低头,假装揉眼睛,其实是不想让英子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
“英子,我走了。”他闷头往车上挤,塑料袋“哗啦”一声刮到了车门。
孩子第一次意识到阶级,往往是从一双球鞋开始的。
周也看着张军逃似的背影,突然有点不是滋味。心里想“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张了张嘴,想喊住那小子,可公交车门已经“哐当”关上了。
英子踹了他一脚:“你有病啊?问那么多干嘛?”
周也挠挠头:“我就随便问问……”
塑料袋突然裂开,咸鸭蛋滚到车厢过道。张军扑去捡,额头撞到座椅扶手,的一声,比体育课被篮球砸中还疼。
前排大妈翻白眼:傻孩就是手脚笨!
他攥着沾灰的鸭蛋,突然发现蛋壳上有道裂缝,那是李红梅煮蛋时,用勺子轻轻敲的,为了让他好剥。
车窗里,张军的脸贴在玻璃上,很快被扬起的尘土模糊了。
周也从兜里掏出一把东西塞给英子:“给。”
英子低头一看——是三颗大白兔奶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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