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王熙凤这日正对着一摞账本子发愁,年关底下,各处庄子送来的例银总不够使,各房的用度却只见涨不见落,直把个伶俐干练的琏二奶奶也熬得眉心紧蹙。平儿在旁瞧着,便轻声劝道:“奶奶且歇歇眼,外头昨儿下了一夜的雪,如今园子里景致正好,何不去散散闷?林姑娘那儿,也有些日子没去走动了。”
王熙凤听了,觉得在理,便将那烦难事暂且丢开,命平儿收拾了几样精巧糕饼并一罐上用枫露茶,主仆二人便往潇湘馆来。刚踏进院门,就听见里头一片软语轻笑,原来迎春、探春、惜春并宝钗都在黛玉屋里坐着。凤姐儿不觉笑道:“哎哟哟,我今儿个可是来得巧了,赶上你们的好茶会!”
众人见她进来,忙起身让座。黛玉笑着拉她近火盆边坐下,道:“凤丫头可是稀客,再不来,我们只当你把我们忘了。”凤姐儿一面叫平儿将食盒打开,一面说:“我便是忘了谁,也忘不了你这个颦儿!快尝尝,这是我才得的新样点心。”
众人说笑一回,不免提起今日府里的新鲜事。探春便说:“珝二哥今早回来了,还带了一位客人,听说是位才子呢。”凤姐儿听了,丹凤眼微微一挑,显出几分兴趣:“哦?才子?生的什么风流模样儿,竟引得咱们家这些天仙般的妹妹们都挂在嘴边了?”
黛玉抿嘴一笑,纤指指向迎春:“我是不曾见的,你得问二姐姐。”迎春见大家都望着她,微微红了脸,低声道:“我也只远远瞧了个背影,身量倒是极高的,比珝兄弟还高出半个头去,穿着件雨过天青的缎子袍子,行动间很是轩昂。”
凤姐儿又问:“可知道名姓家世?”迎春想了想,说:“听底下人说,就是前次珝兄弟提过的那位因孝行闻名的张公子。老太太见了,喜欢得什么似的,直夸一表人才。这会子正引去见二老爷呢,听说还要在咱们府里住上几日,连张公子的高堂也都留下了。”
“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凤姐儿拍手笑道,“明儿我带着你们去悄悄相看相看。若是哪个妹妹相中了,咱们府里岂不白得个才子女婿?”一番话说得众姐妹个个飞红了脸,探春嗔道:“凤嫂子这张嘴,真真该打!”
正说笑间,忽见门帘一动,贾宝玉裹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口中嚷道:“老远就听见你们的笑声,说什么这般热闹?”众姊妹顿时噤声,互递眼色。凤姐儿却不慌不忙,顺手替他拂去肩头落雪,笑道:“正说你呢!算计着你该来寻林妹妹玩了,可巧你就来了。”
宝玉闻言大喜,挨着黛玉身旁的绣墩坐下:“我这不是来了么!好嫂子,你今日倒得闲。”说着,一双眼睛却只管瞅着黛玉,问她这几日咳嗽可好些了,夜里睡得可安稳。黛玉只低头摆弄衣带,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凤姐儿冷眼瞧着,心下明白,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你们兄妹们好好说话,我前头还有几桩事要料理。”
却凤姐儿在潇湘馆说笑一回,又打发了宝玉,便扶着平儿的手出来。朔风卷着细雪,扑在脸上凉浸浸的。她站在抄手游廊下沉吟片刻,对平儿道:“你自去打听那张公子的事,务要仔细。我往太太屋里请安去。”
平儿应声去了。凤姐儿独自沿着蜿蜒穿廊慢慢走着,但见大观园内玉砌粉妆,松柏凝霜,几枝红梅从雪里探出头来,猩红点点,煞是好看。她却无心赏玩,心里盘算着年下的收支:各房冬衣的份例还未发放,祭祀的香烛供品需得采买,亲戚故旧节礼往来更是一笔大开销…正想得入神,忽听身后有人唤:“二奶奶慢走。”
凤姐儿回头,见是王夫人房里的金钏儿抱着个手炉追上来,笑道:“太太刚还念叨呢,可巧就遇上奶奶了。”凤姐儿就着金钏儿的手看了看那手炉,是个精巧的珐琅葫芦式样,便问:“这是给太太备的?”金钏儿道:“正是呢。太太说旧年那个铜的沉手,这个是前儿薛姨妈来时送的。”
二人说着已至王夫人院前。但见院中两株老梅开得正盛,幽香袭人。小丫头们早打起猩红毡帘,凤姐儿弯腰进去,顿觉暖香扑面。王夫人正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见凤姐儿进来,放下活计笑道:“这大冷的天,难为你还过来。”
凤姐儿忙上前行礼,又在脚踏上坐了,方回道:“便是下雹子也该来的。太太这几日身上可好?夜间睡得安稳否?”说着仔细端详王夫人脸色,见她穿着石青缂丝灰鼠袄,额上戴着嵌珠抹额,神色倒还康健,心下稍安。
王夫人命玉钏儿斟茶,道:“倒是你看着清减了些。年下事多,也要顾惜身子。”凤姐儿接过雨过天青的茶盏,笑道:“劳太太惦记。我年轻,熬得住。倒是太太该好生将养才是。”说着看见炕几上搁着件未做完的棉袍,便拿起来细看,见针脚细密,配色雅致,因问:“这是给宝玉做的?”
王夫人叹道:“可不是。那孽障前儿在学里摔了一跤,撕了条口子。我横竖无事,给他缝补缝补。”凤姐儿忙道:“这些活计交给绣房里便是,何劳太太亲自动手。”王夫人摇头:“他们做的终究不尽心。况且…”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我如今常想,多替他做些,也是赎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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