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口工业区第三机械厂的车间里，油污味混着铁屑在潮湿的空气中发酵。何卫东蹲在从德国进口的Hüller Hille数控龙门铣床前，食指蹭了蹭导轨上凝结的黄油，指腹瞬间被铁锈染成暗红色。这台价值八十万美元的“铁疙瘩”已经趴窝半个月——控制柜里的西门子6PR612数控系统突然黑屏，德方工程师留下的维修手册上，密密麻麻的德文公式像爬过图纸的蚂蚁。
“老何，港商那批注塑机外壳的订单月底就要交货！”厂长陈国栋的皮鞋踩在满地油毡纸上咯吱作响，他手里捏着泛黄的传真纸，那是香港永泰公司发来的最后通牒。车间顶棚漏下的雨水在铣床外壳上汇成细流，冲刷着铭牌上“Made in West Germany”的字样，仿佛在嘲笑墙上“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红色标语。
何卫东没抬头，拧开控制柜的手柄却突然顿住。在数控板卡背面，他摸到一道用钢锉刀刻的浅痕——那是半年前设备调试时，德国工程师汉斯偷偷留下的记号。当时这个金发碧眼的男人灌了两瓶青岛啤酒，醉醺醺地指着铣床说：“何，你们的工人就像这机床的齿轮，不浇润滑油就会卡死。”
维修班二十三个工人围在铣床旁时，何卫东正用煤油灯烘烤电路板。跳动的火苗将他的影子投在车间白墙上，宛如皮影戏里的提线木偶。十七岁的学徒工王小虎突然指着控制柜喊：“师父，这块伺服驱动模块的焊点颜色不对！”
众人凑近细看，果然发现集成电路板上三处焊锡泛着诡异的蓝光。何卫东摸出军工车间带来的俄制放大镜，镜片边缘的刻度尺刚好量出焊点间距——0.2毫米的误差，足够让数控系统的闭环反馈彻底紊乱。
“这是人为破坏。”技术科新分来的大学生林雪推了推黑框眼镜，她手指悬在烧焦的电路上方，“有人在设备运输时用高频电烙铁二次加工过焊点，高温导致焊锡氧化剥离。”
车间突然陷入死寂，只有漏雨敲打铁皮顶棚的声音。陈国栋的喉结滚动两下，目光扫过人群：“上个月海关开箱验收的照片还在档案室，现在就查！”
三天后的傍晚，何卫东在蛇口港码头拦住了正要登船的香港维修工阿强。这个常年穿花衬衫的瘦高男人，此刻正攥着鼓囊囊的牛皮纸袋往舷梯挤。
“西门子系统的闭环控制原理，香港夜校可教不出这种手艺。”何卫东晃了晃从铣床卸下的电路板，金属触点在海风中滋滋作响。阿强后退半步，纸袋里的马克币撒落甲板，西德马克上的歌德头像被浪沫打湿，像极了汉斯工程师胸前的铜质徽章。
潮水漫过码头水泥桩时，林雪带着海关稽查员赶到。她怀里抱着的档案袋里，装着放大二十倍的验收照片——电路板焊点的金属光泽在镁光灯下暴露无遗，与如今焦黑的痕迹形成刺眼对比。
“台湾捷豹机械厂给了你多少马克？”陈国栋的声音在颤抖，他想起上个月广交会上那家台资企业的展台，对方展出的龙门铣床竟与第三机械厂的设备参数完全一致。
1983年12月7日，第三机械厂完成首台国产化数控龙门铣床改造。何卫东带着维修班用上海产的JCS-018数控系统替换了德国原装设备，林雪将苏联机床手册里的液压补偿算法写进控制程序。试车那天，港商林永泰摸着加工好的注塑机外壳直咂舌：“表面粗糙度Ra0.8，比德国货还靓！”
庆功宴上，陈国栋却盯着车间角落的铣床出神。那台改造后的设备正在加工出口香港的缝纫机零件，飞溅的铁屑在日光灯下织成银色瀑布。他突然压低声音：“卫东，工业局说宝安县要改成深圳市了，咱们厂区可能要扩建三倍。”
何卫东的酒杯停在唇边，玻璃杯壁映出墙上新挂的锦旗——“技术攻关先锋单位”。旗面金线绣着的字迹被电风扇吹得微微颤动，像一条随时要跃出红绸的鲤鱼。
深夜的单身宿舍里，林雪正在绘制第二台铣床的改造图纸。铅笔尖突然折断在“滚珠丝杠传动比”计算公式上，她抬头望向窗外灯火通明的车间——何卫东带着夜班工人在给新设备浇筑混凝土基座，打桩机的轰鸣惊飞了荔枝树上的夜鹭。
“何师傅，德国原装导轨的硬度比国产件高HRC15。”林雪裹着棉大衣冲进车间，手里的俄文版《金属切削手册》被油污染黑封面，“如果不改进淬火工艺，国产丝杠的磨损率会超差三倍！”
何卫东抹了把脸上的水泥灰，从工具包掏出个铁盒。盒里整齐码着二十枚不同材质的试件，每个都刻着淬火温度与时长：“这是用韶关特钢新研发的GCr15轴承钢做的，明天送广州机床研究所检测。”
冬至那天，何卫东在广深铁路的绿皮车上遇见省机械厅的周处长。这个爱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正用红蓝铅笔在《关于引进技术消化吸收的若干意见》上勾画重点：“小何啊，你们厂的技改方案惊动部里了，长春一汽的解放卡车生产线需要二十台数控铣床......”
车轮与铁轨的碰撞声中，何卫东望向窗外飞驰的蕉林。他突然想起上个月妻子来信说老家分了责任田，弟弟用卖粮钱买了台二手江淮拖拉机——那拖拉机的变速箱齿轮，正是第三机械厂用报废铣床改制的冲压模具生产的。
当列车驶过布吉河时，周处长从公文包抽出份盖着钢印的文件：“明年春天会有批东德专家来蛇口，重点考察你们这种‘引进-消化-创新’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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