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府的“洗墨园”像是被汴京城的浮华喧嚣刻意遗忘的一角净土。一过垂花门，鼎沸人声骤然被截断，只余下溪涧潺潺、竹叶沙沙、风过花丛的低语。园中路径由颜色深浅不一的雨花石拼成云纹，踩上去微硌却极熨帖。太湖石垒就的假山生满青苔，缝隙里探出几株野兰，幽香几乎融进风里。引后山活水的溪流不过尺宽，却极清冽，水底铺满彩石，几尾墨鳞金睛的鲤鱼一动不动，仿佛水中凝固的墨点。园角一株老玉兰亭亭如盖，枝干遒劲，满树雪白大花盛放如碗，风过时花瓣如雪纷扬，落在溪水、石径和少女的发间。
朱映雪就倚在溪边一架虬曲苍劲的紫藤下。花穗未盛，只零散垂着几串淡紫，将她嫩黄春衫的娇俏身影衬托得格外醒目。她未梳复杂发髻，只松松挽着双丫髻，鬓边随意簪了朵新摘的鹅黄野雏菊。此刻她微倾着身，屏气凝神，手里捏着一小撮细碎糕点屑，正全神贯注地逗弄水边一只翠羽红喙的小水鸟。那鸟儿离她不足三尺，黑豆似的眼睛机警地看着她手里的食物，一点点跳近。她憋着笑，眼角眉梢却弯成了新月的弧度，瓷白的小脸因屏息而微微泛红，像颗熟透了的水蜜桃。
就在鸟儿即将啄食的刹那，一阵急促的“咻噜噜噜——”声由远及近！一道小小的、滚圆的纯白身影如同离弦之箭，从花园月洞门外冲了进来，四只小小的肉垫儿踏在雨花石径上发出“哒哒哒”的脆响！它目标明确，直扑溪边，全然不惧地一头撞向那只受惊的水鸟！
“哎！” 朱映雪吓了一跳，糕点屑脱手撒了出去。水鸟“咻”的一声腾空飞走。
肇事者却恍若未觉，一个急刹停在少女脚边，仰起它那张稚气未脱、如同刚蒸出来般的小脸——纯白卷曲的绒毛，黑得如同浸润了上好徽墨的圆鼻子，两只湿漉漉的、倒映着溪流天光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一只粉嫩的小耳朵兴奋地歪着，露出了嫩红的耳廓。
“雪奴儿？！” 朱映雪又惊又喜，清脆的声音拔高了一个调子，随即立刻压低了，怕再惊扰似的。她眉眼瞬间笑开，如同瞬间注入阳光的清泉，顾不得裙裾沾染草叶露水，弯下腰伸出双手。那小东西似乎认得这呼唤，立刻欢快地低呜一声，奋力一跃！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掌却抢先一步，从斜后方稳稳地接住了这团炮弹般扑起的小毛球，也恰到好处地阻隔在少女指尖与那柔软雪腹之间几寸的距离。
朱映雪双手落了个空，惊讶地抬头。
蔡攸不知何时已立在她身后几步开外。玄色暗绣夔龙纹的常服衬得他身姿挺拔如山岩，神情沉凝依旧。只是，那托着小白狗雪奴儿的手掌，动作却与周身的冷硬气场截然不同——五指微张，稳稳托住幼犬温热柔软的下腹和蜷缩的小腿，掌心微微凹下承托它的重量；拇指则极其轻柔地抚在它微微急促起伏的幼嫩背脊上，力度掌握得分毫不差，既给予安全感，又不至于压到脆弱的骨头。雪奴儿舒服地在他大掌里蜷了蜷身体，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满足呜咽，湿漉漉的鼻尖蹭着蔡攸带着薄茧的掌心。
“蔡…蔡大人…” 朱映雪看清来人，脸蛋腾地红透了，像熟透的荔枝，急忙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小姑娘特有的娇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下意识去扶鬓边因刚才动作有些歪斜的雏菊。
“免了。”蔡攸的声音比在樊楼水榭低沉稍许，却也少了那份惯有的疏离冰棱，目光落在那只歪头吐着小舌头的雪团上，“这小东西太过顽劣，府中笼子关不住。听闻朱府花园精巧，想着……”他的话语顿了顿，视线从雪白蜷缩的一团，极其自然地、无声地滑向少女因羞涩而低垂的、泛着粉红的侧脸。
少女的肌肤莹白细腻，在疏朗树影和流淌溪光里如同上好的羊脂暖玉，尚余一点未散尽的婴儿肥痕迹。颊上那抹自然的绯红，并非脂粉所染，是从骨子里透出的鲜活生机，如同春日枝头最嫩的花苞沁出的薄红。那抹红晕从柔嫩的颊边蔓延至小巧玲珑的耳垂，连细腻脆弱的耳垂都染上一层羞怯的薄红。他看得太专注，眼神如同无形的笔锋，在她脸上细细描摹，那专注深得仿佛要刻入骨髓。溪水潺潺，微风拂过老玉兰，大朵洁白的花瓣簌簌飘落，正好有几片无声地沾在朱映雪微散的乌黑鬓角，宛如雪色点缀了乌檀。
少女似有所感，头垂得更低，小巧的耳垂几乎红得要滴出血来。宝石般清亮透彻的眼眸因主人的羞涩而笼上了一层水汽蒙蒙的薄纱，目光在草地上小小白菊、蔡攸墨色袍角边缘和自己绣鞋尖一点泥印之间慌乱游移。但那眸光深处的纯净无暇、未染尘埃的天真，即便隔着羞赧也璀璨逼人，如同夜空中最澄澈的寒星坠落凡尘。那光芒不耀眼，却直直透入蔡攸那双深如寒潭、浸透权谋心计的眼底深处，短暂地、毫无阻碍地驱散了深处沉积如铁的冰冷、疲惫与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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