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风带着汝水的水汽,吹在脸上有几分黏腻的凉意。荀纬伏在马背上,任由这匹租来的驽马沿着官道边缘小跑,尽量避开可能设有盘查的关卡要隘。他身上那套半旧不新的商贾行头已被夜露打湿,沾满了尘土,看上去与那些为生计奔波的小商人别无二致,只是眉宇间那抹难以完全掩饰的警惕与疲惫,泄露着不寻常的过往。
渡过汝水,便算是进入了荆州刘表的地界。相较于曹操控制下氛围紧张的豫州,这里似乎多了一份表面的平和。但荀纬深知,这平和之下,同样是各方势力交错,暗流涌动。刘表虽号称坐守荆襄,保境安民,但其内部派系林立,与北方的曹操、东南的孙权关系微妙,绝非世外桃源。
他现在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无官无职,无依无靠,怀中除了些许金银、一柄短剑和那份缝在内衣里的密信,便只剩下来自许都的追捕令和未知的前路。郭嘉那句“以待天时”如同迷雾中的微光,但“天时”何时到来,又该如何去“待”,皆是未知。
首要之事,是活下去,并找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落脚点,隐匿下来。他需要一个能遮掩身份、便于打探消息,又不易被官府重点关照的地方。大城繁华却眼线众多,穷乡僻壤虽安全却信息闭塞。他想起前世所知,荆州治所襄阳固然是中心,但鱼龙混杂,不宜贸然前往。而襄阳以北的南阳郡,因地处边境,商贸往来频繁,流动人口多,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尤其南阳郡治宛城,曾是光武帝起家之地,底蕴深厚,民间藏龙卧虎,或许能寻到一线生机。
打定主意,他便调整方向,沿着通往宛城的官道前行。白日里,他尽量选择人烟稀少的路径,或是混入商队之中,低调行事。夜晚,则投宿在路旁最不起眼的野店或干脆露宿荒野,时刻保持警觉。
这日午后,他行至一处名为“安众”的小县附近,人困马乏,便在一处路边的茶摊停下歇脚。茶摊简陋,只有几张破旧的桌椅,三两个行商模样的客人正在低声交谈。荀纬要了一碗粗茶,几个胡饼,默默坐在角落,一边进食,一边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邻桌两个商贩的对话断断续续飘入耳中。
“……听说了吗?北边许都出大事了!”一个瘦高个压低声音道。
“能有什么事?曹司空不是刚打了胜仗回来?”另一个胖商人接口。
“嗨!胜仗是胜仗,可家里起火了!听说荀令君……就是那个王佐之才荀文若,被下了大狱!罪名是通敌!”
荀纬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颤,茶水险些洒出。他强自镇定,继续侧耳倾听。
“荀令君?不能吧?他可是曹司空的左膀右臂!”胖商人表示怀疑。
“千真万确!我有个亲戚在许都当差,传来的消息!说是勾结袁绍,泄露军机!现在许都抓了好多人呢,风声鹤唳的!”瘦高个说得有鼻子有眼。
“啧啧,这朝廷上的事,真是说变就变……那我们这买卖……”
“小心点吧,北边来的货,查得紧了不少……”
两人的话题转向了生意经,荀纬却心中波澜起伏。消息传得真快!连这荆州边境的小县,都已听闻许都剧变。这意味着追捕他的网,可能已经撒到了荆州。他必须更加小心。
就在这时,官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荀纬心中一凛,下意识地将头埋低了几分,用眼角的余光瞥去。只见五六名身着劲装、腰佩兵刃的骑士疾驰而来,在茶摊前勒住马匹。为首一人面容冷峻,目光如电,扫过茶摊内的众人,似乎在搜寻什么。
荀纬的心跳骤然加速。这些人的气质绝非普通商旅或官兵,更像是豪门私兵或……职业杀手!是冲他来的吗?怎么会这么快?
他屏住呼吸,手悄悄按在了腰间的短剑上,计算着一旦发生冲突,如何利用茶摊的地形脱身。
那冷峻骑士的目光在荀纬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并未发现异常,转而向茶摊老板问道:“掌柜的,可曾见过一个二十出头、书生模样、可能带有伤势的年轻人单独经过?”
老板陪着笑脸:“回几位爷,小摊今日来往的都是些粗人,没见过您说的这位公子。”
骑士皱了皱眉,不再多问,扔下几个铜钱,招呼手下上马,继续向前驰去,扬起一片尘土。
荀纬暗暗松了口气,但心中的警惕丝毫未减。这些人找的“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特征虽不完全符合他现在的装扮,但难保不是冲着他来的。许都的敌人,能量远超他的想象。
他不敢久留,匆匆吃完胡饼,结账离开茶摊,选择了一条偏离官道、通往山间的小路。他必须尽快赶到宛城,找到藏身之处。
山路崎岖,人烟渐稀。夕阳西下时,他来到一处山坳,发现有一座破败的山神庙,似乎可以暂避一夜。庙宇残破,神像倾颓,但好歹能遮风挡雨。
他拴好马,走进庙内,找了处相对干净的角落,升起一小堆篝火,取出干粮默默吃着。橘红色的火光映着他年轻却写满风霜的脸庞,孤独感如同潮水般涌来。从许都的波谲云诡,到鲁阳的明争暗斗,再到如今的亡命天涯,不过短短一年光景,却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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