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足解除后的日子，像是一潭被投入巨石的死水，表面涟漪渐平，水下却暗流汹涌。我虽恢复了自由身，可以走出西偏殿那方狭小的院落，但每一步都需更加谨小慎微。皇帝的“朕知道了”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贵妃冰冷的敌意是时刻萦绕的寒风，而高德忠那句关于“北五所”的提醒，则像一道无形的界限，警示着我已知的危险。
这份“自由”，实则是在更广阔的牢笼中，戴着更沉重的镣铐跳舞。
按宫规，低位妃嫔每日需至皇后宫中晨省。如今中宫空悬，这晨省便落在了代掌凤印的贵妃柳玉娇的长春宫。这无疑是我每日必须直面的一场煎熬。
当我第一次踏入长春宫正殿时，一股强烈的压抑感如潮水般向我袭来。那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仿佛整个宫殿都被一股无形的重压所笼罩。
殿内弥漫着浓烈的熏香味道，那香气浓郁得让人有些头晕目眩。妃嫔们按照品级高低，端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她们的衣裳华丽，香气四溢，头上的珠翠闪耀着耀眼的光芒，整个场面显得雍容华贵，却又透露出一种让人难以言喻的压抑。
我的出现，就像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原本低低的谈笑声在瞬间戛然而止。无数道目光如箭一般射向我，或明或暗，其中包含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好奇、审视、轻蔑、嫉妒……这些目光交织在一起，如同细密的针，毫不留情地扎在我的背上，让我感到一阵刺痛。
我垂首敛目，走到殿中，向端坐于上首凤椅的贵妃行大礼：“臣妾沈清漪，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柳玉娇今日穿着一身绯红色绣金凤牡丹宫装，华贵逼人。她并未立刻叫我起身，而是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拨弄着茶盏中的浮沫，指甲上鲜红的蔻丹刺眼夺目。殿内静得能听到茶水相激的细微声响。
“沈才人身子大好了？”良久，她方才开口，声音娇柔，却带着冰碴儿，“能起身行礼，看来是无碍了。皇上仁厚，解了你的禁足，你可要惜福，莫要再行差踏错，辜负圣恩。”
“臣妾谨记娘娘教诲。”我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腰背微酸，声音平稳无波。
“起来吧。”她似乎觉得无趣，挥了挥手。我起身，退至最末位的座位坐下，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晨省的内容无非是听贵妃训话，或由高位妃嫔回禀一些无关紧要的宫务。我始终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贵妃娘娘，”坐在我斜前方的丽嫔忽然开口，声音娇滴滴的，带着刻意的好奇，“臣妾听说，前几日内务府往西偏殿送了不少好东西，连今年新贡的云锦都裁了两匹过去。沈才人真是好福气，皇上才回銮，就如此挂心。”
她的话音刚落，几道目光便如影随形地盯在我身上。云锦之事，我根本不知情，显然是丽嫔信口雌黄，意在挑拨，将我置于炭火之上。
我起身，垂首道：“丽嫔娘娘怕是听错了。内务府近日送去的，只是按才人份例供给的寻常用度，臣妾并未见过什么云锦。皇上日理万机，臣妾微末之身，岂敢劳圣心挂念。”
贵妃淡淡瞥了丽嫔一眼，眼神微冷，似是不喜她这般沉不住气。丽嫔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闭了嘴。
然而，试探并未结束。一次晨省后，一位平日与贵妃走得近的嫔妃，借着观赏院中牡丹的由头，走到我身边，状似亲热地挽住我的手臂，低笑道：“沈妹妹真是好手段，禁足一场，非但无恙，反倒更得……瞩目了。听说那日养心殿奏对，妹妹言辞恳切，连皇上都动容了呢？”
她的手指用力，掐得我臂膀微痛，话语中的酸意和探究几乎不加掩饰。我微微挣脱，退开半步，恭敬而疏离地回道：“姐姐说笑了。皇上天威浩荡，明察秋毫，臣妾不过陈述事实，不敢有半分妄言。”
这样的试探，几乎每日都会以不同的形式上演。或明或暗，或酸或刺，都在试图撬开我的嘴，窥探养心殿那场对话的细节，揣测皇帝的真实态度。我深知，任何一丝得意、一丝怨怼、甚至一丝委屈的情绪流露，都可能被无限放大，成为攻击我的利器。唯有保持绝对的谦卑、恭顺和沉默，才能在这刀尖上行走。
除了言语试探，还有环境的挤压。御花园散步，时常会“偶遇”贵妃党羽的宫女太监，他们看似恭敬行礼，眼神却充满打量；领取份例时，也会感受到内务府管事太监那看似客气实则疏远的态度；甚至在我偶尔去探望病情稍愈的安才人时，也会感觉到她宫中其他低位妃嫔若有若无的避忌。
我像一叶孤舟，漂浮在看似平静却暗藏漩涡的海面上。唯一的慰藉，来自阿尔丹公主不拘小节的偶尔造访，以及端嫔通过宫女悄然送来的一本手抄的、注解详细的《心经》。端嫔的关怀，如同静水深流，不显山露水，却总能在我心绪纷乱时，给予一丝奇异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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