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宇用正常的右手捏着离婚证,塑料封皮上胡洪海三个字像浸了血的刺青,扎得他左眼神经突突直跳。照片里的女人烫着波浪卷,无名指上的银戒曾是他在工地搬完十车钢筋后,蹲在夜市摊给她挑的。那时胡洪海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说杨宇你手真巧,以后咱家装修你可得全包。可现在,这双手连握紧这本薄册子都费劲,指节在封皮上压出青白的印子,像极了他左半边身子常年泛着的淤青色。
脑出血后的第四年,复健科的瓷砖地映着他拖行假肢的影子,像幅被揉皱的水墨画。胡洪海的变化是从第三个月开始的,起初是送汤时皱眉嫌医院味重,后来是手机屏幕总朝着墙,再后来,他在她围巾上闻到了陌生的古龙水味——和住院部楼下那个替她拎保温桶的西装男人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杨宇,她把离婚协议推过来时,涂着豆沙色口红的嘴唇抿成直线,王哥能给我换套带电梯的房子,你这腿......他盯着她新做的美甲,枣红色,像他手术时输过的血袋。
离婚后的第七天,杨宇第一次拄着拐杖走出单元楼。秋阳把梧桐叶烤出焦边,落在他假肢的金属关节上,簌簌响。小区广场有老太太跳广场舞,《最炫民族风》的鼓点震得他太阳穴发疼。他躲进花坛阴影,却在转身时撞到了消防栓,假肢一声磕在水泥地上,惊飞了一群啄食的麻雀。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像极了胡洪海收拾行李时,衣架刮过衣柜的声响。
他开始每天在小区外的马路牙子上枯坐。拐杖头敲在柏油路上,声和远处工地的打桩机应和着,像在给他残缺的人生打丧钟。他总盯着路口那辆白色SUV,那是胡洪海跟王哥走时坐的车。有次真看见那车停在超市门口,胡洪海下车时,王哥伸手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那动作亲昵得像根针,扎进杨宇眼底。他慌忙低下头,却看见自己映在车窗上的倒影——头发油腻打结,棉袄袖口磨出毛边,左脸因神经损伤微微抽搐,活像个被生活揉烂的废纸团。
变故发生在周四黄昏。杨宇挪到售楼部外的花台边歇脚,一枚五角硬币从袖口滚出来,一声掉进花坛。他弯腰去捡,假肢传来熟悉的钝痛,却在指尖触到硬币时,听见头顶有人哑着嗓子笑:小伙子,捡钱不丢人,扔钱才傻。
说话的是个乞丐,窝在花台角落的阴影里。棉袄补丁摞补丁,灰扑扑的像团被踩过的棉絮,唯独怀里搂的那根拐杖透着古怪——乌木材质,上面盘着条鳞爪分明的龙,龙睛竟是两颗流转着幽光的黑曜石,怎么看都不像能从废品站淘来的物件。乞丐头发乱得像团枯蒿,脸上皱纹深如刀刻,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两口淬了火的深井,正盯着他手里的硬币。
您总在这儿坐着?杨宇没话找话,把硬币塞进裤兜。他注意到乞丐脚边散落着几枚硬币,有个刚放学的小姑娘放了枚一元硬币,被他用拐杖拨到了草丛里。
乞丐掏出个油乎乎的烟袋,用黑黢黢的指甲往烟锅里摁烟丝:地儿敞亮,能看尽人间离合。他说话漏风,缺了半颗牙,可眼神却清明得吓人,你这腿......是工伤?
杨宇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进冰窟。他低头盯着假肢的金属接头,那道疤痕状的焊接缝,多像胡洪海签离婚协议时,笔尖划过纸张的痕迹。他声音发闷,脑出血,四年了。老婆跟人跑了,家也没了。说完这话,他等着看乞丐眼里的同情或鄙夷,却只看到一片平静,像在听别人的家长里短。
巧了,乞丐把烟锅凑到唇边,用火柴点燃,火星在皱纹里明灭,十年前我也躺床上三年,腰断了,婆娘卷着粮票跑了,连个锅铲都没给我留。他吐了口烟圈,烟圈在暮色里散成淡灰色的雾,那时候我比你惨,想喝口水都得滚到床边够暖壶,结果把壶踢翻了,开水浇了一腿。
杨宇猛地抬头:您也......
可不是嘛,乞丐咧开嘴笑,缺牙的地方漏着风,后来有天夜里,我梦见个瘸腿老道,穿件绣龙的道袍,跟我说天塌了有地接着,腿断了有心撑着。第二天我就爬起来了,揣着五毛钱出了门,一路要饭到了这儿。他拍了拍怀里的拐杖,龙鳞在夕照下泛着微光,这玩意儿是在破土地庙捡的,本想换俩馒头,收废品的说这是老物件,能值百八十块。我没卖,想着留个念想,没想到拄着它走了半年,腰不疼了,腿也能打弯了。
杨宇听得怔住。他从不信鬼神,可乞丐的故事太真切,尤其是那根拐杖,怎么看都不像凡物。他注意到乞丐说话时,龙睛里的幽光会随着语气闪烁,像活物的瞳孔。
老爷子,您这拐杖......
乞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他摆了摆手,示意杨宇帮忙捡起滚到脚边的烟袋。就在杨宇伸手的瞬间,乞丐突然抓住他的手腕,那只原本布满裂口的手突然变得异常温热,掌心的老茧像砂纸般磨着他的皮肤。小伙子,他的声音变了,不再沙哑漏风,而是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共鸣,你瞧这花台,春天长野草,夏天开野花,秋天落满叶,冬天盖层雪,哪个是绝境?哪个又不是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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