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完整的，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时间失去了刻度，只剩下呼吸与心跳在耳膜内里制造的微弱回响。077号床铺上的林陌，在绝对的寂静中保持着一种近乎休眠的清醒。山野生活赋予了他对黑暗的熟悉，但这里的黑暗不同，它被混凝土包裹，被规则束缚，连空气的流动都显得刻意而压抑。
他合着眼，祖传的呼吸法在体内缓慢运转，像一道隐藏在冰面下的暗流，维持着核心的冷静与身体的待机状态。行囊放在床尾，那包山楂干的存在，像一颗安放在现实之外的、微小的锚点。
没有任何预兆。
“哔——！！！！！”
一道尖锐、高亢、足以刺穿耳膜和灵魂的哨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沉睡的空气。那不是普通的集合哨，它的频率更高，更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暴力的强制力，瞬间填满了宿舍的每一个角落，撞击着每一根神经。
灯，在同一时间“啪”地全部打开。惨白的光线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刚刚睁开、还充满迷茫与惊恐的眼睛上。
“集合——！全副武装！极限负重！三十秒！门口集合——！”
吼声通过走廊的扩音器传来，被电流扭曲得有些失真，却更加显得冷酷无情。
瞬间的死寂之后，是爆炸开的混乱。床架嘎吱作响，身体翻滚落地的闷响，急促的呼吸，压抑的咒骂，还有手忙脚乱寻找装备的碰撞声。空气里瞬间充满了肾上腺素的辛辣气味。
林陌的反应几乎是本能的。在哨声响起的第一秒，他的身体已经从床上弹起，眼睛在强光下眯起，却已精准地抓向了床尾的行囊和刚刚领到的战术背心。他的动作没有一丝多余的慌乱，像一头被惊扰的豹子，沉默而高效。
套上厚重的作战靴，系紧鞋带，穿上战术背心，将装满物资的背包甩上肩头，调整背带。沉重的压力瞬间压在肩胛骨和脊椎上，粗糙的布料摩擦着脖颈。他动作迅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节奏，与周围的兵荒马乱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几乎是第一批冲出宿舍门的人。走廊里灯光大亮，映照着一张张或苍白、或涨红、还带着睡痕的脸。脚步声杂乱地敲击着水泥地面，汇成一股慌乱的洪流，涌向建筑出口。
门外，天色依旧是沉沉的墨蓝，只有天际线透着一丝将明未明的死灰色。探照灯的光柱从高处打下，交叉扫过集结区域，光柱中尘埃飞舞，像一群惊慌的飞虫。
几个黑影已经站在那里，如同嵌在夜色中的磐石。为首的就是白天分发物资的那个精干男人，此刻他换了一身作训服，臂章在灯光下隐约可见一个利刃般的轮廓。他手里拿着秒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着这群从睡梦中被强行拖拽出来的士兵，如同看着一群被迫迁徙的羔羊。
林陌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站定，微微调整着呼吸，感受着负重对身体的影响。背包带深深勒进肩膀的肌肉里，作战服的内衬已经被汗水微微浸湿，紧贴着皮肤。
三十秒时间到。
还有零星几个人连滚带爬地冲出来，衣衫不整，背包松散。教官的目光像冰冷的探针，扫过那几个迟到者，没有斥责，只是在那秒表上轻轻按了一下。
“立正——！”
声音不高，却像带着电流，让所有人的脊柱下意识地绷直。
教官缓缓走到队列前方，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都像是丈量过。探照灯的光掠过他棱角分明的脸，投下深刻的阴影。
“欢迎来到地狱周的热身环节。”他的声音在凌晨寒冷的空气中传播，带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委屈？愤怒？觉得不近人情？”
他停顿，目光缓缓扫过队列，像是在欣赏猎物临死前的挣扎。
“记住，敌人不会等你们睡醒！战争不会挑天气！在这里，你们没有资格抱怨，没有资格疲惫，更没有资格——失败！”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鞭子抽打在寂静的夜空：“看看你们的样子！像一群没头苍蝇！这里不是新兵连，这里是‘龙刃’！是尖刀的刀尖！是淬火的熔炉！不合格的杂质，只有一个下场——被剔除！”
他的话语一句比一句重，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然后，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精准地，停在了林陌的面前。
探照灯的光线恰好将林陌笼罩其中，让他无所遁形。教官的身高与他相仿，但那股长期处于支配地位所形成的压迫感，如同实质般倾泻下来。
教官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匕首，从林陌沾着些许尘土的战靴，一路向上，掠过他紧握背包带、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最终，牢牢锁定了他的眼睛。
队列鸦雀无声，只剩下粗重不一的喘息声在空气中交织。
教官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加清晰，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衅，钻进林陌的耳膜：
“你，出列！”
林陌喉结微动，依言向前踏出一步，脱离队列。负重让他这一步踏得格外沉稳。
教官盯着他，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听说你是‘关系户’？”他问，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队列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所有的目光，惊疑、好奇、审视、甚至隐隐的幸灾乐祸，都聚焦在了林陌身上。那包被特准保留的山楂干，白天大厅里那声突兀的宣告，在此刻似乎都有了答案。
林陌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细针，扎在他的皮肤上。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血液冲刷着血管壁。他没有避开教官的视线，那双属于山野的眼睛，在强光下显得格外深，像两口古井，映不出丝毫波澜。
他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里，像一棵扎根于混凝土中的树，沉默地承受着所有的压力与质疑。
凌晨的寒风掠过，卷起地面细微的尘土，吹动他额前被汗水黏住的碎发。
负重还在肩上，前路隐在未散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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