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刚过,发改委办公楼前的积雪还没化透,檐角的冰棱却已开始滴水,在地上砸出小小的坑。林辰踩着湿漉漉的台阶上楼,帆布包里装着从青溪镇带来的新茶——周福贵特意给他留的明前茶,用牛皮纸包着,还带着山间的清气。
推开综合科的门,老王正坐在藤椅上,手里捏着个紫砂杯,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他抬头瞥了眼林辰,嘴角撇了撇:年后第一天就这么早,年轻人就是有干劲。桌角的日历还停留在除夕前,旁边堆着没开封的文件,蒙着层新落的灰。
林辰没接话,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桌上摊着十几本统计年鉴,从1990年到1999年,红的蓝的封皮挤在一起,像排沉默的哨兵。他拉开抽屉,拿出那台二手笔记本,开机时风扇的声比年前更响了,屏幕闪了三下才亮起来,上面密密麻麻的表格已经填了大半。
接下来的日子,林辰成了办公室里最格格不入的存在。老王每天的流程雷打不动:早上泡杯茶,翻两页报纸,中午去食堂慢悠悠地吃饭,下午趴在桌上打个盹,醒了就对着窗外的麻雀发呆。而林辰像是上了发条的钟,抱着成捆的报表在两张办公桌间穿梭——老式台式电脑用来调阅存档数据,笔记本则用来录入和分析,屏幕上的折线图、柱状图越堆越多,像片生长的森林。
他把镜州十年的GDP总量拆成一二三产业,用不同颜色标注;把财政收入分解成税收和非税收入,在表格里画出涨跌的箭头;甚至找来银行的年度报告,把每一笔超过千万的贷款都标了出来,旁边注明对应的企业名称和所属行业。有时忙得忘了时间,食堂关门了,就啃两口早上买的馒头,就着老王泡的浓茶往下咽。
小林,你这图做得倒挺花哨。有次老王醒盹,凑过来看他的屏幕,指着上面跳动的曲线,这些弯弯曲曲的,能看出啥来?
林辰指着其中一条绿色的线:这是中小企业数量的增长曲线,95年之后突然变陡,说明那阵子个体户办厂的特别多。他又点了点另一条红色的线,但对应的贷款曲线一直很平缓,甚至低于平均增速。
老王咂咂嘴,端起茶杯抿了口:个体户嘛,没抵押没担保,银行不敢贷也正常。他转身回了自己座位,临走前丢下句,别太较真,这些数看看就行,当不了真。
林辰没应声,只是把数据再核对了一遍。大学时教计量经济学的老师说过,数据会说谎,但数据的趋势不会。他相信这些沉默的数字里,藏着镜州经济最真实的心跳。
一个月后的傍晚,夕阳把办公室的窗棂映成金色。林辰盯着屏幕上两组并排的柱状图,手指悬在键盘上,忘了落下。左边的柱子代表中小企业——占全市企业总数的70%,贡献了58%的就业岗位和41%的税收,像群埋头拉车的牛;右边的柱子则是它们获得的银行贷款,只占全市贷款总额的20%,细得像根稻草。
这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抓起旁边的报表翻找,指尖划过1997年的《镜州金融年鉴》,上面明明白白写着中小企业贷款余额12.3亿,而同年全市的贷款总额是61.5亿。他又核对了1998年、1999年的数据,结果大同小异,甚至有逐年下降的趋势。
更让他心惊的是另一个发现。他在废弃的档案柜底层找到本泛黄的《镜州工商简报》,里面记录着近三年注销的企业名单。他把这些名字一个个输进电脑,按行业分类统计,结果像块冰砸在他心上——因资金链断裂倒闭的中小企业有137家,平均每星期就有两家关门。其中最多的是纺织、食品加工这些劳动密集型行业,不少都是夫妻俩凑钱办的小厂,倒闭时还欠着工人的工资。
而与此同时,几家大型国企的贷款额度却在逐年增加。他调出市工行的年报,发现某家产能过剩的钢铁厂,1999年获得的新增贷款是1.2亿,足够救活二十家小纺织厂。报表上的贷款用途技术改造,但他前阵子去调研时,亲眼看见那家工厂的车间还停着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设备,锈得像块废铁。
林辰猛地想起青溪镇的合作社。周福贵想扩大茶园,贷五千块钱都要跑三趟信用社,最后还是林辰找镇政府担保才批下来。当时信用社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小林镇长,不是我不贷,这些农户没东西抵押,万一赔了,这钱找谁要去?他又想起那些在大棚里忙活的村民,手里攥着丰收的蔬菜,却愁着没钱买新的育苗盘,只能用家里的旧木箱凑数。
这些画面和屏幕上的数字重叠在一起,像幅被撕裂的画。他忽然明白,周志国办公室里那幅《镜州山水图》为什么总让他觉得别扭——远山近水看着风光无限,可画里没画那些藏在山坳里的破屋,没画那些在田埂上发愁的农人。就像这些光鲜的经济数据,GDP每年增长8%的背后,藏着多少中小企业无声的倒闭,多少家庭无奈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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