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政所长推了推眼镜,镜片上蒙着层水汽,他用袖口擦了擦,才慢悠悠地开口:“不到五万。”他的声音细细尖尖的,像根针在刺人的耳膜,“这个月工资刚发完,剩下的得留着应付上级检查……上周县审计局刚发了通知,说下个月要来查账,这钱动不得。”
“那笔招待费呢?”林辰忽然开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道惊雷划破了沉闷的空气。昨天翻看镇政府财务报表时,他注意到一笔三十万的“接待专项资金”,备注栏用蓝色圆珠笔写着“用于三季度招商引资活动”,字迹歪歪扭扭的,旁边还画了个潦草的对勾,显示这笔钱至今没动过。他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指节在光滑的木头上留下淡淡的白印。
会议室的空气瞬间凝固,连吊扇转动的声音都仿佛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向林辰,像无数根针扎在他身上。张涛抬眼看他,眼皮耷拉着,眼白里布满血丝,像揉进了一把红沙子。他盯着林辰看了足足有半分钟,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股说不清的寒意:“小林镇长是吧?刚从省里下来,不懂规矩可以理解。那笔钱是专款,程序没走完,谁敢动?出了问题谁担责?”
“可清溪坝下面是两个村,一千多口人,还有千亩粮田。”林辰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博士论文里关于“公共危机中行政效率优先”的论述突然有了重量,像块沉甸甸的铁压在他心头。他记得写那篇论文时,在图书馆查了三天三夜的资料,那些关于危机处理的理论模型在眼前活了过来,变成了清溪坝下一张张鲜活的脸。“程序可以补,人没了咋办?”他往前倾了倾身子,衬衫的纽扣崩开了一颗,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背心。
张涛冷笑一声,那笑声像块冰扔进了滚水里,瞬间炸开。他把烟头摁在满是烟灰的缸里,用力拧了拧,烟灰缸里的烟蒂堆得像座小山,泛着油腻的黄色。“林博士,理论一套套的?出了问题你担责?”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杯晃了晃,里面的茶水溅出来,在桌面上汇成小小的溪流,“这三十万动了,下个月市局领导来视察,饭都没得吃,你去跟市里解释?到时候别说你的选调生身份保不住,我这个镇长也得卷铺盖滚蛋!”他站起身,衬衫后摆拉出几道褶皱,像被揉过的纸,“散会!各部门坚守岗位,等市里指示。”
林辰看着众人鱼贯而出,脚步匆匆地消失在走廊尽头。老李走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只粗糙的手带着雨水的凉意,拍得他胳膊生疼。王芳经过他身边时,低声说了句“坝那边的裂缝,比报表上写的宽”,声音轻得像阵风吹过,说完就低着头快步走了,红皮筋在脑后晃了晃,像只受惊的蝴蝶。
雨丝从半开的门缝里钻进来,像无数根细针,打湿了他刚打印好的《青溪镇防洪应急预案》。纸张边缘迅速晕开一圈深色,把上面的字迹泡得模糊不清。他记得为了写这份预案,昨天熬到后半夜,办公室的台灯忽明忽暗,蚊子在耳边“嗡嗡”地叫,他用红笔在“应急资金调用”那一页画了三道波浪线,现在看来,那些红色的线条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窗外的雨更大了,风裹挟着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画出一道道歪歪扭扭的水痕。远处的清溪坝在雨幕里若隐若现,像条随时会断裂的绳子,勒着全镇人的命。林辰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冰冷的雨丝立刻钻进来,打在他的脸上。他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水声,像是巨兽在低吼,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仿佛下一秒就要冲破堤坝,把整个青溪镇吞进肚子里。
他掏出烟盒,里面只剩最后一根烟。是临走时党校同学塞给他的,说乡镇上不好买好烟。他叼着烟,摸了半天没找到打火机,最后从张涛忘在桌上的烟盒里摸出个打火机,“咔嚓”一声,火苗在风雨里抖了抖,照亮了他年轻却写满倔强的脸。
烟抽了一半,他掐灭烟头,转身拿起那份被打湿的应急预案,快步走出会议室。走廊里的灯闪了闪,灭了。他在黑暗里站了几秒,然后迈开步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办公室走。雨还在下,屋顶的铁皮被打得“砰砰”作响,像是在为他的脚步伴奏。他知道,这个雨夜里,有很多人的命运,正和他手里的这份预案一样,被雨水浸泡着,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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