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京的路上,没有人说话。
朱祁镇的车驾,在神机死士的“护送”下,没有经过奉天门,也没有停靠乾清宫,而是直接穿过幽深的宫巷,驶向了皇城东南角那片既熟悉又陌生的宫宇。
马车的车轮碾过宫道,声音沉闷得诡异。
朱祁镇撩开车帘,入眼的,是一座崭新、奢华到近乎陌生的宫殿。
“太上皇,南宫到了。”
兴安那不阴不阳的声音在车外响起,像一根细针,刺入朱祁镇的耳膜。
他没有回应,只是在两名小太监的搀扶下,走下马车。
脚踩在坚实的汉白玉台阶上,他抬头仰望。
殿宇的飞檐斗拱,比他记忆中的任何一座宫殿都要繁复精美,檐角下悬挂的鎏金风铃,在风中不响,仿佛只是纯粹的装饰。
朱祁镇微微一愣。
他迈步走入殿内,一股由龙涎香、名贵木料和金银器皿混合而成的气息,扑面而来。
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廊柱是整根的金丝楠木,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山水画,博古架上摆满了他只在贡品单子上见过的珍奇瓷器。
这里的陈设,比他当年在位时居住的乾清宫,还要奢靡数倍。
他心中那股被当众羞辱的怨气,竟被这迎面而来的富贵冲淡了几分。
或许,皇弟心中终究是念着兄弟之情的。
他这么想着,心中稍定。
一名宫女端着热茶上前,躬身奉上。
他接过茶盏,随口问道:“陛下现在何处?”
那宫女只是低着头,脸上露出一丝茫然,仿佛没有听见。
朱祁镇皱了皱眉,又问了一遍。
宫女依旧毫无反应,只是将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发抖。
他心头涌起一股无名火,正要发作,另一名太监快步上前,对着那宫女比划了几个手势。
宫女如蒙大赦,慌忙退下。
朱祁镇这才发现不对劲。
整个大殿内,侍立着数十名宫女太监,一个个低眉顺眼,却安静得可怕。
这死一般的寂静,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
很快,他就明白了这股诡异的源头。
整个南宫,除了每日定时送饭的司膳太监,所有负责侍奉他起居的宫女、内侍,竟然全都是聋哑人!
他想发脾气,想骂人,想质问。
迎接他的,只有一张张或茫然,或恐惧,或麻木的脸。
他的愤怒,如同重拳打在棉花上,悄无声息地被化解,只剩下他自己胸口的剧烈起伏和粗重的喘息。
他想出门散心。
当他走到宫门口时,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纹丝不动。
门上,一把巨大的黄铜锁,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他抬头看向高耸的宫墙,那上面,每隔十步,就站着一名身披黑甲的神机死士。
他们如同浇铸的铁像,手中的火枪在阳光下闪着幽光,眼神冰冷,完全无视他的任何咆哮与命令。
朱祁镇彻底明白了。
这里不是颐养天年的别宫。
这是一座用金银珠宝、山珍海味堆砌起来的,名副其实的监狱。
巨大的失落与不甘,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开始变得暴躁。
他回到殿内,一把将桌上的汝窑天青釉笔洗扫落在地。
“啪!”
清脆的碎裂声,在这死寂的宫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这声音,仿佛点燃了他所有的怒火。
他像一头发狂的困兽,开始疯狂地毁坏眼前的一切。
名贵的瓷器、精致的摆设、华美的丝绸,在他的手中化为碎片。
那些聋哑的宫人吓得跪伏在地,瑟瑟发抖,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他闹累了,喘着粗气,看着满地狼藉,心中却没有丝毫快意,只有更深的空虚与绝望。
第二天,当他从宿醉中醒来,走出寝殿时,却再次愣住了。
殿内,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所有被他毁坏的东西,全都被换成了崭新的一模一样的物件,整齐地摆放在原来的位置。
仿佛昨夜那场疯狂的发泄,只是一场虚无的梦。
这无声的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嘲讽。
像是在告诉他:你可以尽情地闹,反正我们有的是钱。
你的愤怒,毫无价值。
朱祁镇彻底绝望了。
他不再摔东西,也不再咆哮。
他整日枯坐在殿中,眼神空洞,像一尊正在风化的石像。
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在这座黄金囚笼里烂掉的时候。
他发现了一个“漏洞”。
那是一个负责给他送饭的小太监,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眉眼清秀,动作总是比别人慢半拍。
有一次,朱祁镇故意在用膳时,将一碗滚烫的参汤打翻在地。
汤汁溅在那小太监的手背上,瞬间烫起一片红痕。
他疼得“嘶”了一声,虽然声音极轻,但在这落针可闻的南宫里,却清晰地传入了朱祁镇的耳中。
朱祁镇的心脏,猛地一跳。
不是聋哑人!
他不动声色,看着那小太监手忙脚乱地跪下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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