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在泥泞冰冷的林间深一脚浅一脚地奔逃,体内真气几近枯竭,全凭一股不愿就此倒下的倔强支撑着。雨水混合着泪水模糊了视线,郭靖那震惊而愧疚的脸庞、师父们严厉的斥责、以及方才祠堂中刀光剑影的惊险,不断在脑海中交织闪现,让她心力交瘁。
就在她一个踉跄,几乎要软倒在地时,身旁一株古树的茂密树冠中,无声无息地飘落下一片青影。
那身影落地悄无声息,仿佛一片羽毛,带着一种与这荒郊冷雨格格不入的萧疏与寂寥。
黄蓉骇然一惊,勉力摆出防御姿态,以为又是那些夺命的黑衣人,心中一片冰凉。
然而,待她看清来人时,整个人却如遭雷击,彻底僵在原地。
青衫磊落,面容清癯,眼神淡漠中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不是她那离岛多年的父亲“东邪”黄药师,又是谁?
“爹…爹爹?”黄蓉的声音干涩发颤,充满了难以置信。她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般狼狈不堪、几近绝望的境地,遇到自己最亲却又最怕的父亲。
黄药师负手而立,目光如冷电般在女儿身上扫过,看到她浑身湿透、衣衫破损、鬓发散乱、脸上泪痕与污渍交错的模样,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极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心疼,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淡漠和一丝怒其不争的意味所覆盖。
“哼。”他冷哼一声,声音如同玉磬轻击,清冷悦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黄药师的女儿,何时变得如此狼狈?为了一个言而无信、优柔寡断的蠢小子,便将自己弄成这副模样,真是…丢尽了我的脸面。”
他话语刻薄,但若细听,却能品出一丝压抑的关切。他早已暗中跟随多日,从襄阳到江北,从郭靖黄蓉情愫渐生到方才那场惊天裂变的冲突,以及祠堂中的惊险,他皆看在眼里。以他之能,本可早早现身阻止一切,但他性子孤傲,更想看看女儿自行处置的能力,也想看清那郭靖究竟是否值得托付。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更是惹得女儿伤心至此。
黄蓉本就满腹委屈无处倾诉,此刻被父亲这般冷言呵斥,那强撑的坚强瞬间崩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如同受伤的幼兽,扑过去紧紧抓住黄药师的衣袖,泣不成声:“爹爹…他骗我…他一直都在骗我…他有婚约…他是蒙古的驸马…呜呜呜…”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机变百出的小妖女,只是一个受了情伤、渴望父亲庇护的小女孩。
黄药师任由她抓着衣袖,身体略显僵硬,他并不擅长处理这等情感宣泄,只是眉头皱得更紧,关于郭靖的观感更是跌至谷底。他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后背,动作有些生硬,语气却不由自主地缓和了一丝:“为一个不值得的蠢货落泪,更是愚蠢。我桃花岛的女儿,何须他人认可?天下男子,皆庸碌之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黄蓉紧紧攥在手中的那封密函上:“方才那些蝼蚁争夺的,便是此物?拿来与我看看。”
黄蓉抽噎着,依言将密函递上。此刻父亲在身边,她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疲惫和寒意阵阵袭来,让她微微发抖。
黄药师接过密函,指尖微一运力,那坚固的火漆便悄然碎裂。他抽出信笺,目光快速扫过其上内容。那信上所用并非明文,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密码暗语,夹杂着某些特定指代。
然而,这并难不倒精通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乃至番邦文字的东邪。他只看片刻,眼中便闪过一丝了然与讥诮。
“哼,果然如此。蝇营狗苟,只会行此龌龊伎俩。”他冷笑一声,随手将信笺递给黄蓉,“你自己看吧,也好知晓,你方才险些为之送命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黄蓉接过,凝神看去。她虽不如父亲般精通所有密码,但冰雪聪明,结合之前听到的零碎对话和信中的特定词汇(如“临安”、“宫中”、“甲子”、“金”、“蒙”等),很快便明白了大意。
这竟是一封勾结金国、暗通蒙古的密信!信中提及已在朝中宫中布下暗棋,欲里应外合,行废立之事,并试图引导宋金蒙古三方局势向某个有利于幕后之人的方向发展,其中甚至隐隐提到了要设法铲除新任的皇城司提举(无疑指赵默),称其“已碍大事”!
黄蓉看得心惊肉跳,倒吸一口凉气。她虽聪慧,但何曾接触过如此直接、如此骇人听闻的朝堂阴谋、卖国勾当?这远比江湖仇杀更加凶险和黑暗!
“他们…他们竟然想…”黄蓉声音发颤,看向父亲。
“想把这已然千疮百孔的江山,再彻底搅烂,好从中渔利。”黄药师语气淡漠,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但眼神深处,却有一丝极淡的厌恶。他行事亦正亦邪,全凭心意,但对此等数典忘祖、卖国求荣的行径,却是发自心底的不齿。
“那赵大哥他…”黄蓉立刻想到赵默身处漩涡中心,处境危险。
“那个小皇子?”黄药师瞥了女儿一眼,“倒是有几分意思,比他那个昏聩的爹和一群蝇营狗苟的兄弟强上不少。不过,能否在这潭浑水里活下来,就看他的本事了。”
他话虽如此,却并未将密函收回,而是任由黄蓉拿着,显然是将处置权交给了她。
黄蓉捏着密函,只觉得重逾千斤。方才的情伤似乎被这更大的冲击冲淡了些许,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愤怒涌上心头。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坏人得逞,更不能让赵大哥这样为国出力的人被暗算。
“爹爹,我们得去临安!得把这封信交给赵大哥!”黄蓉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黄药师看着女儿瞬间焕发出的神采,虽然依旧因哭泣而眼圈红肿,但那眸中的灵动与决断已然回归。他心中微微颔首,这才是他东邪的女儿。
“腿长在你身上,想去便去。”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已默认同行,“只是,别再为那姓郭的小子哭哭啼啼,若让我见到,休怪为父不客气。”
黄蓉闻言,鼻子一酸,却又强行忍住,用力点了点头:“嗯!蓉儿知道了!”
有了父亲在身边,天下之大,再无不可去之处。而手中的密函,仿佛成了一把钥匙,即将开启通往临安更深层风暴的大门。青衫微动,携着少女,消失在雨后的夜幕下,直指东南临安方向。而他们身后,那双一直暗中窥探、属于“蜂鸟”或其同党的阴鸷眼睛,在远处林隙中一闪而逝,悄然隐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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