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初春夜晚凛冽的冷风,刀子般刮在朱慈烺的脸上。他停下脚步,深深吸了口气,却吸进了满肺叶的恶臭。
通惠河南岸远处,那震天撼地的喊杀声,隐隐夹杂着火铳声,朱慈烺知道,这估计是闯军在攻打南城正阳门了。
一旦正阳门城门洞开,狂潮般的闯军和溃兵会席卷整个外城,到时,通惠河南岸,很快就会变成一片修罗场。
“不能走南岸。”朱慈烺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像是在对自己,也像是在对身后几乎被疲惫和恐惧压垮的三人低吼,“走北岸,快。”
南岸是死路,北岸至少还有一线在混乱中隐匿的可能。
通惠河北岸,那是大片足有一人多高的芦苇荡,形成一片天然的屏障。
就在靠近河岸的泥泞处,隐约可见几条被踩踏出来的、仅容一人勉强通过的狭窄小径,消失在密不透风的苇丛深处。
鳅背路,这个名字瞬间出现在朱慈烺的记忆库。据《漕河图志》记载,这些供渔民、纤夫、走私者踩踏出来的隐秘通道,狭窄、曲折、泥泞,却是此刻绝佳的藏身之所,天赐良机。
“这边,跟上。” 朱慈烺没有丝毫犹豫,推着那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独轮车,车头一转,毫不犹豫地偏离了相对开阔的河岸,朝着最近的一条小径,猛地一头扎了进去。
哗啦——
枯脆的芦苇杆被车身粗暴地挤开、压断,发出连绵不绝的脆响。
浓密的苇丛瞬间如同幕布,将四人一车彻底吞噬。光线骤然变得极其昏暗,只有头顶惨淡的月光透过苇梢,洒下几点斑驳的光斑。
脚下是湿滑粘稠的淤泥,混杂着腐烂的苇根和不知名的秽物,每一步都深一脚浅一脚,独轮车更是寸步难行,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
那股滂臭混合着淤泥的腐败气息,被苇丛禁锢在狭小的空间里,变得更加浓郁刺鼻。
“唔……” 十岁的朱慈炤被四周密不透风的黑暗彻底吓懵了,小嘴一瘪,眼看又要哭出声。
王之心赶紧压低声音劝慰:“哎哟我的小祖宗,可不敢哭,可不敢出声啊,这苇子林里,谁知道藏着什么牛鬼蛇神,忍着点,忍着点,跟着太子爷走,准没错。”
十二岁的朱慈炯紧咬着下唇,小脸憋得通红,使出吃奶的力气在边上帮忙推着沉重的独轮车。泥浆已经糊满了他的破裤腿和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混合着污泥不断滚落,呼吸急促得像拉风箱。
但他愣是一声不吭,眼神里除了疲惫和恐惧,还多了一股子被逼出来的、近乎执拗的坚毅——皇兄在拼命,他不能拖后腿。
朱慈烺能感觉到弟弟粗重的喘息和车身的剧烈晃动。他咬紧牙关,每一步都无比艰难,苇叶锋利的边缘不时刮过他的脸颊和手臂,留下一道道细小的血痕。
走了约莫两刻钟,朱慈烺感觉身侧的推车力量越来越弱,朱慈炯的喘息声已经带着痛苦的呻吟。他自己也是汗流浃背,肺像是着了火。
朱慈烺猛地停下脚步,侧耳倾听。身后的厮杀声依然清晰,但似乎被这片广袤的苇荡隔开了一层,不再那么惊心。
四周除了风吹苇叶的沙沙声和他们粗重的呼吸,一片死寂。暂时安全。
“歇会儿。” 朱慈烺松开几乎麻木的手,声音嘶哑。
噗通。
朱慈炯几乎是脱力般一屁股坐倒在湿冷的淤泥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小胸脯剧烈起伏,连抬手擦汗的力气都没有了。
朱慈炤也软软地靠在王之心腿上,小脸煞白,眼神呆滞。
王之心自己也累得够呛,但还是强撑着,掏出怀里一块同样肮脏的破布,心疼万分地给朱慈炯擦拭脸上的污泥和汗水:“小祖宗受苦了,这遭的什么大罪哟。”
朱慈烺没理会王之心的絮叨。他在想,这两具尸体,还有这辆独轮车,已经完成了它们的使命,可以抛掉了。
他上前一步,从尸体下取出自己放的那重要包裹,随后双手抓住车辕,低吼一声:“慈炯,搭把手。”
朱慈炯挣扎着爬起来,兄弟俩合力,咬着牙,将独轮车连同上面的尸体,猛地推向旁边一处更加茂密、底部淤泥更深的芦苇丛。
哗啦啦——噗通。
车子翻滚着,连同那两具“瘟神”,一头栽进了芦苇和淤泥深处,很快被苇丛彻底吞没,只留下更加浓烈的恶臭在空气中短暂弥漫,随即被风吹散。
卸下了最大的负担,朱慈烺立刻转身,拿起那两个包裹,抓起旁边带着湿泥的、刚抽芽的嫩芦苇杆,胡乱塞进那个装着印信和元宝的包裹外层,然后用破布死死缠绕包裹,裹得像个巨大的、肮脏的草球。
接着,他将包裹按进旁边散发着恶臭的黑色淤泥里,用力地揉搓、按压,直到整个包裹外表都糊上了一层厚厚的、散发着腥臭气息的污泥,变得比最乞丐的行囊还要肮脏,再也看不出半点原本的痕迹。
“够脏了。” 朱慈烺将那装着印信的包裹紧紧捆在自己背上,又把那个存放银钱的包裹塞给刚刚喘匀气的王之心,说道,“王伴伴,这个你贴身背着,从现在起,我们就是逃荒的流民,一家子,爹娘死绝了,就剩一个哑巴叔叔带着三个逃难的侄儿,记住,是逃难的,谁问都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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