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航未吭声,而是取过一支细长的毛笔,在堪合图上画出条蜿蜒血线:“从钱塘江到鄱阳湖,所有漕运码头驻防军,皆已渗透进我们的人。”一滴墨恰好滴在太湖位置,晕开成狰狞的兽首,“三日前,常州府库八十万石军粮已转至洞庭水寨,账本上记的是‘前线军耗’。”
“可公爷真要反?”「东南盐政巡检使」何文镜居然也在这众人之列,他声音发颤,“这大宁江山,公爷起码打下来三分…”
地窖铜漏声突然滞住。
李航抓起案头供奉的越王剑,剑穗上坠着的流苏溅满烛泪:“「正元帝」逼死我女儿时,可曾想过我的感受?那可是先帝当着百官面许配给他的淑妃啊!小颖儿被沉塘那晚,罗徵的番子就在临安公府外磨刀!”
剑锋扫落灯罩,火光骤亮处,众人看见他脖颈处狰狞的鞭痕——那是四年前谏言裁撤特设司时当着文武百官面受的鞭刑。
众人沉默,不多时,李航微微道了句:“众卿以为,我不反,焉有活路?更何况,朝廷岂能不知道我等谋划?”
“公爷”,何文镜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随后缓缓说道,“既然公爷心意已决,那臣等也不遮掩了,东南粮草钱税汇聚镇江城时,我等联络「江淮布政使」袁凯大人均有所截拦,此刻后备充足,公爷大可无忧!”
李航欣赏的眼光直盯着这个心腹,皇帝贬谪他的党羽时,阴差阳错却将何文镜升到了「东南盐政巡检使」的位子,未曾想到其实他也是公府的幕僚。
“四月初一,钱塘潮起时动手。”李航用笔尾在青砖上划出一道划痕,“周放率水师控制长江十二闸,何先生联络徽州盐商断朝廷盐路。周猛带死士入赣,炸毁官道所有烽火台。”
谢明思趁势捧出鎏金虎符:“「闽福总兵」韩援旧部已答应,只要公爷竖起‘靖难’旗,他们便开放各地关隘。”他忽然压低声音,“只是吴王那边……”
“他势必要称帝,我不做那等僭越之事,求个东南封王足矣。”李航将断成两截的玉珏拼在虎符上,“等朱璧永的北军和吴逆拼得两败俱伤——”
“火中取栗!”
惊雷劈震窗棂时,此时的「临安公」李航盯着雨中飘摇的王府灯笼。那“忠勤体国”的御笔金匾正在闪电中映照光亮,同时也照得他面上愈发凝重。蓦然之间,他想起正元帝二十岁那年,自己手把手教他批阅的奏折上写着:
“黄氏江山,千秋万代。”
永安,禁城,长乐宫。
“教导大人可知,南边到底如何了。”
大宁皇长子黄昭此刻满面愁容的停下手中动作,今日本该是他随「教导博士」傅怀瑾一同临摹前人书法,可宫里处处人马走动,让他惴惴不安。
终于搁下紫檀笔管,澄心堂纸上一个“静”字临摹到半途便洇开了墨点。窗外禁卫的皮靴踏地声与号令低喝隐隐传来,搅碎了长乐宫书斋的岑寂。他抬起稚气未脱却已笼上阴翳的脸庞,望向端坐于青玉案后的傅怀瑾。
傅怀瑾不过三十许人,云鬓轻绾,只簪一支素银笔簪,玉雕般的面庞上黛眉微蹙,一身月白襕衫衬得身姿如新竹挺秀。她本是名动京华的才女,因精研经史、书法冠绝,才破格以女子之身晋为皇子师。
此刻,她放下手中那卷《陈史》,纤长素指按在微黄的纸页上,指尖泛白。一声轻叹自菱唇逸出,仿佛浸透了江南的血雨腥风:
“殿下……”她声音清泠,却沉甸甸压着忧思,“南疆……确乎危殆。吴逆凶焰滔天,岳州、长沙相继陷落,西南半壁,烽燧蔽日。辽西、陕锡大军虽已南下驰援武昌,然贼势如潮,前路……殊难逆料。”
她眼波流转,带着一丝不忍,迎上皇子清澈却焦虑的眸子,续道:“至于那李航,升爵后,非但未遵皇命共讨叛逆,反纵容江浙、闽福、江西三省各自为政,截留赋税,私蓄甲兵,俨然国中之国。朝廷诏令,于东南已成废纸。此诚……腹心之患,雪上加霜。”
黄昭小小的拳头在书案下攥紧了,指节发白。记忆中那位御花园里教他辨识兰草的温和“李公爷爷”,与眼前这割据自雄的逆臣身影重叠,令他心头刺痛茫然。沉默片刻,他忽又抬头,带着希冀问道:
“教导大人,那……皇叔呢?为何许久都不来宫里了?他应承要教我骑小马的。”
傅怀瑾闻言,蝶翅般的睫毛几不可察地一颤,迅速垂落,掩去眼底一闪而逝的惊惶。她素手无意识地绞紧了膝上一方青绢帕子,再抬眼时,唇边勉强牵起一抹柔和的弧度,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殿下莫急,「赵王」殿下……奉了圣命,受户部所托,往西边……督查赋税钱粮去了。道远事繁,一时……恐难回銮。待差事毕,定会来探殿下的。”
这解释轻飘飘的,连她自己都觉得空洞。黄昭清澈的目光直直地投来,小脸上困惑与疑云交织。他虽年幼,宫中流言、父帝雷霆之怒、内侍闪烁的眼神,都让他觉出此事绝非“查税”这般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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