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心洞的第五个冬天来得早。才过霜降,洞外的风就裹上了冰碴子,顺着岩缝往里钻,刮在玄元的麻袍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谁在用指甲轻轻挠。他坐在石床上,背脊挺得笔直,膝头摊开一卷泛黄的帛书,绢布边缘已磨出毛边,透着股陈年的樟木香气——那是阳神前日从尹喜的藏书阁叼来的,说是在积灰的木箱底翻到的,上面用朱砂画着人身诸窍,密密麻麻的红点连成线,旁注“凝袖寂照法”五字,笔锋苍劲,墨迹深处还藏着淡淡的松烟香,像浸过百年的光阴。
玄元的指尖抚过“凡神”二字,朱砂在体温下微微发暖。他忽然想起初见阳神时的光景——那时刚入洗心洞不过三月,神念总像匹脱缰的野马,被洞外的蝉鸣勾着跑,被溪涧的水声牵着走,连石缝里钻出的草芽都能让他凝神看半个时辰,生怕转瞬间就枯了。如今想来,那便是凡神在作祟,像个顽皮的孩童,总被外界的声色吸引,留不住片刻的安稳。
“凝神……非凝凡神,而在凝元神。”他低声念着,舌尖卷过每个字,像在嚼一颗带壳的松子,要把内里的仁儿咂摸出来。帛书上说,初阶当从“寂照凡窍”入手,所谓凡窍,便是气海、黄庭、泥丸这些有形有位的所在。玄元略一沉吟,选了最熟悉的下丹田气海——这处窍位跟着他修行了四年多,早已像掌心的纹路般熟稔,神念一沉便能触及。
他缓缓闭上眼,将神念稳稳落在气海。起初倒也安稳,那里的暖光像盏小灯,被神念罩着,泛着柔和的光晕。可才坐了半个时辰,凡神便又闹起来:先是想着洞外的雪该下大了,千年松的枝桠能不能扛住;接着念起阳神清晨出去寻食,到现在还没回来,莫不是被山猫惊了;最后竟惦记起石桌上的陶罐——昨日阳神捡了半罐松子,不知还剩多少,够不够撑过这个冬天。
这些念头像飞絮,刚拂去一片,又飘来一团,缠得神念不得安宁。玄元不恼,只如前法“死尽偷心”,见一个念头起来,便用意念轻轻捏住,像掸掉衣上的雪,不追它飘向何处,也不怨它为何又来。如此反复,指尖的帛书都被体温焐得发烫,洞外的天色也渐渐暗了,雪粒子敲在洞顶,发出“簌簌”的轻响。
这般过了七日,神念渐渐沉得住了。玄元开始观想——气海处有颗莹白的珠,圆润光洁,神念便如蚕丝般细细缠上去,不松不紧,像母亲哄婴儿入睡时轻轻拍打的手。第八日清晨,阳神裹着一身寒气从洞外回来,鼻尖冻得通红,怀里还揣着几颗冻硬的野果。他刚要开口唤“玄元”,忽然见玄元周身泛起淡光,气海处的“珠”竟微微发亮,透过衣襟映出来,像雪地里埋着的星子,虽不耀眼,却透着股执拗的亮。
“别吵。”玄元的神念轻轻递过来,轻得像风拂过水面,连涟漪都没起半圈。阳神赶紧闭了嘴,化作道金光落在石桌角,小脸上满是好奇,盯着那光随玄元的呼吸轻轻起伏,像潮汐拍打着沙滩。
到了午时,日头爬到洞顶的透光处,投下一缕斜斜的金辉,刚好落在玄元的膝头。忽然,气海的光珠里滚出颗小米大的暖珠,通体赤红,像颗小小的火种,顺着气脉缓缓往上游。所过之处,冻得发僵的腰眼泛起热意,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松快起来,像泡在温汤里,每个骨节都透着舒坦。
“元阳生,真气发……”阳神在心里默念着帛书上的话,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玄元也“感”到了——那暖珠滚过的地方,气脉像解冻的河,原本滞涩的地方都变得通畅,连呼吸都比往日深了几分。他这才明白,帛书说的“元阳生,真气发”,竟是这般滋味,像枯木逢了春,内里悄悄拱出了嫩芽。
可凡神的侵扰并未就此断绝。有次玄元正凝神观想,洞顶忽然落下块指甲盖大的碎石,“咚”地砸在青石板上,声响不大,却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了颗石子。神念“嗖”地就飘了过去,像被磁石吸着的铁屑,死死盯着那碎石看,直到它滚进石缝才回过神——而气海的暖珠,早已因神念的离开暗了下去,像被风吹灭的烛。
玄元气得差点攥碎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他这才懂,凡神如影随形,像附骨之疽,稍不留意便会夺舍。所谓“凝神”,原是与这凡神拔河,日复一日,不得松懈,哪怕只是一瞬间的分神,先前的功夫便可能付诸东流。
从那以后,他愈发谨慎。阳神在洞外嬉闹,他只让神念分一丝留意,不追着看;洞外落雪有声,他只让神念听着,不跟着数;连石桌上的松子少了几颗,他都懒得去看——像守着一汪清泉,明知水面会落枯叶,却不去急着捞,只等它自己沉底,或被水流带走。
腊月里的一个雪夜,洗心洞格外静。洞外的风歇了,雪也停了,只有偶尔从枝头滑落的雪块,发出“噗”的轻响,像谁在远处叹了口气。玄元静坐至三更,忽然觉神念一轻,像挣脱了无形的线,浑身的紧绷感瞬间散去。他内视气海,那暖珠竟不再需要神念刻意缠绕,自己亮了起来,光虽不烈,却稳得很,像长夜里的渔火,笃定地照着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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