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光还没爬上枯河滩,风先换了声。
昨夜里被盐和砂填满的空,如今发出一种更深的嗡鸣,像一只看不见的壶,水面在壶心里先沸了一圈。沟沿上的潮盐被风卷起,轻轻打在古碑上,叮叮作响,像极细的铁屑互相摩擦。谁若在此刻把耳根贴近地皮,就会听见地底有一道慢而钝的节拍,拖着长尾,从极远处推来——一声一声,像无形的锤在盖板上练力。
夏侯渊背风而坐。昨夜三声鼓后,他一直不动。队列仍旧收着,盔面用泥抹暗,旗束在鞍侧。他把掌心贴在地上,隔着薄薄的霜土,摸到了那口看不见的“气”。那不是地震的乱,是器匠在铁坯上找节奏的稳。他心口那口快刀被这节奏压住,一寸一寸地沉下去。副将小声:“将军,风声变了。”夏侯渊点头:“不变。看。”
他把“看”字咽回腹里。今日的快,不在脚底,在心里——把所有要跳的地方,都按住。
——
许都方向,中军观星台。铜盘静得像一面水镜。黄月英摘下指套,拇指和食指捏住“母仪”上那缕细得几乎不可见的天蚕丝,轻轻拨了一下。悬丝那端的针心先是微微后仰,随即稳稳复位,又被看不见的力量往前推半分。她俯身看盘,盘心那团“红砂”已不再散漫,轮廓像昨夜磨出的钝器——短柄,重头——在每一次远处铁蹄、血气与煞气的叠加之后,变得更明确。
“第二声的尾音还在回。”她低声。
郭嘉披帛而坐,唇色比灯还淡。他没有看人,只看盘。他的目光不动,像把自己也变成了盘上的刻度。“让它回完。”他声音像风,“锤抡得越满,落下去就越深。”
阿芷端起汤盏。热雾在盏沿绕了一圈。郭嘉抿一口,味淡到近乎无。她抬眼看他。他点点头,像在安一盏火:“好事。”
“鸩。”他唤。
阴影里的人无声应出。
“神谕不改:正面弃空,左右虚合。弩三齐之后改利头取要。妙才继续‘败’,再退半里。仍不鸣鼓。”他停了一拍,又补,“再派两骑,去碑林后侧,埋‘针’。”
鸩眉峰轻抬:“铜针,还是铁针?”
“铜针。”郭嘉道,“铜入地,取‘气’宽;铁太狠,收口窄。把针背刻‘午’字,一旦风声有午后那道燥,立起。”
“喏。”
鸩转身出帐,风从帘缝里掠进来,掠过案角竹简。荀彧把文案按住,目光如线:“军心?”
“仍写短令。”郭嘉道,“字直,理明:鼓未鸣,战已开;旗未举,局已翻。让他们知道,此刻的‘静’,比刀还重。”
曹操端盏,盖沿合住的轻响像刀背落在木鞘。笑意在盏盖下收住:“传。”
——
枯河滩的碑林在风里很瘦。昨天被钝头羽箭削开的旗绳还挂着毛刺,像一群被惊醒的虫。左右两侧的“虚合”骑队远远换气,马腹贴着草,刃在鞘里轻擦。一个轻轻的手势,左侧先穿,刀鞘横着,扫缰、扫膝;再一个手势,右侧后缠,不过线,不绕颈,逼人一直在“想追”的姿态里追不到。
吕布仍在追。他不是听不见风,他是不忍。昨日的狂喜被“难看”的乱一阵阵打断,胸口像被人用木楔子插了一块。他讨厌这楔子,他要用更硬的力把它捣碎。他抡戟,戟背拍在空处,空像水一样回弹。他只当是风在作怪。高顺的声音从侧后半步传来:“将军——风不顺。”他笑:“风怕我。”
张辽在后半位。昨夜三声鼓后,他退了半步又半步,把活路留在背后。他侧耳听风,听见从更深处传来的一口闷。那不是弩机,不是甲叶,是厚盖板被锤头贴上去的一声贴。他心里那句古话又浮出来——雪面最静时,山要塌。他不说。他只是把食指抬起,示意弓骑把弓尖朝下,先看,再走。
——
濮阳辕门前,陈宫握着那枚从草根里拔出的细钉,钉尖朝上,冷得像水。昨夜他第三次进帐劝止已折。他此刻站在门下,眼神穿过灰白天色,像钉子一样钉在远处。他知道今天的风声里藏着别的东西——盐的腥甜已经被什么撑开,撑出了一道空。他对着空处低低道:“再来。”
——
观星台上,黄月英忽然停刀。针心在无风的帐里“咔”的一动,极细,如牙齿轻轻咬住铜。盘心那团红影被“咬”了一下,又蓦地放开,像有人用看不见的手在盘里揉了揉,揉出一道更深的纹理。她低声:“第三声到了前。”
“让他举满。”郭嘉道。他把帕角压紧,露出淡红又按下。每一次把“天”和“地”同时纳入自己的沙盘,他就像被剥去一层薄薄的人皮。皮下的冷贴在骨上,清醒得像刀尖。他知道,这是观星策要他付的价。他不躲,也没空去想。
“卫峥。”他忽然开口。
卫峥从一边的影里走出,抱拳:“在。”
“把沿路驿马的马价再压半成。钱帐上写‘亏’。盐袋再弃两处,挑旧盐潮盐。让‘笑’更真。”郭嘉淡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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