润灵节进入第三日,幽镇比前几日更加热闹。
庙中神像已由在贡坛由香火供奉三日,灵河两岸灯幡高悬,孩童们提着纸灯,挤满河堤与街巷。
集市上的糖果铺与香烛摊几乎挤不出脚,庙祝一早便安排人清洗祭道,米铺伙计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搬米送坛,连镇口的酒坊也摆了露桌。
河面搭起了临时栈桥,镇上的孩子们跑前跑后,不停追逐嬉笑,沿街巷挂起的花灯以十二节气命名,每一个都由镇中学馆的先生与弟子亲手书写。
庙口鼓声响过三轮,整个镇子仿佛都在为这一夜做准备。
莱恩一大早就围着后院转圈。
“娘,娘,河灯准备好了吗?今天我可以用红纸吧?”
碧华正在院中翻晒昨日贡米,抬头笑道:“昨日不是选了黄的?”
“我还是想用红的!”
他跑得飞快,蹿入前铺,又撞上正进屋来的莱素。
“急什么?”莱素稳住他,眼角仍带着些倦意。
“早些准备好,争取让水神第一个看到我的灯!”
“那你得写好愿望,不许乱写。”
他捧着纸灯,悄悄藏在身后,“我许了好大一个愿望!”
莱素失笑,轻轻拍了拍他头。
“去吧,别玩脏了衣裳。”
“知道啦!”
莱恩蹿了出去,阳光在他脚边铺开,像在送行。
傍晚时分,河岸灯幡尽展,百姓齐聚。
庙祝高声宣告:“三声鼓响,开河放灯!许愿之人,不可言语,不可回头——愿随水走,灯沉愿成!”
第一声鼓起,纸灯如潮而动。
莱恩站在灯阵中,和林寂、鲍四郎一同在草垫上伏案书写。他挑了最亮的一角红纸,写得一笔一划:
“娘别再生气,爹也别那么难过,我想去青州,要是能走得更远就更好啦!”
他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才肯提笔,最后还添了一句:“柔儿别怕,我不会再吓你了。”
林寂用墨笔描了一个“丰”字,贴在纸灯中央,神情一丝不苟。
鲍四郎则画了满纸点心,嘴里叼着糖葫芦:“我写的可多啦,豆沙馍、酱肉饼,还有桂花糕……”
王柔抱着灯站在一旁,手有些抖。
莱恩轻声说:“你若不敢放下,我帮你。”
王柔点点头,小声:“谢谢。”
王氏站在人群后,眼角一抽,终究没阻止。
第二声鼓响,纸灯依次点燃。
河面似被千百星辰铺开,一盏盏灯浮动前行,灯影重重交叠,仿佛要将所有愿望载入夜色深处。
莱恩蹲下身,将自己的灯轻轻放入水中。
“去吧,”他低声说,“别跑偏,听话。”
他的语气像是送走一个顽皮朋友,手却抖了一下。
碧华站在人群稍远处,目光紧紧落在他身上。
莱素走在她身旁,沉默片刻,只低声道:“等两日后你们出了镇口,他还会想起这盏灯吗?”
碧华没有回答,只伸手握住他的袖角。
夜里,归家后的米铺灯火仍亮。
碧华亲自将贡食分装上碗,莱恩对坐吃饭,嘴里全是米糕香。
“今日玩得可好?”她问。
“好!”他点头如捣蒜,“我许了一个大愿!你猜猜——”
“不能猜。”莱素淡淡道,“这可是秘密。”
“对!”莱恩一副神秘模样,“说了就不灵了!”
碧华笑着给他添汤:“那就不问。”
“娘,我们后天真的要出镇吗?”
“嗯。”她温声道,“去看看灯,吃几样那边的果子。”
莱恩乐得直晃脑袋:“太好了,我要挑最大的花灯买回家挂屋顶!”
莱素也笑了起来:“那得挑轻点的,别压塌屋脊。”
饭后,莱素去了前铺理账,碧华收拾碗筷,顺便将小衣物叠好。
院里还有些未熄的香灰,风一吹过,萦绕四散,带着甘米味。
润灵节第四日,天朗气清。
清晨,庙前鼓响三通,神像由庙祝亲手掸去身上沾染的香灰,浮尘,香火炉封坛,由镇长点燃归愿香,随神像归庙,标志整个润灵节圆满结束。
镇民跟随归庙行列,唱礼、洒水、折香,沿河百姓在路旁燃纸帛香盏,一盏盏托盘被人抬过水桥,归于灵神庙中。
庙门外设下长席,贡品冷食摆满竹案,乡邻团坐而食,庙祝言曰:“食归愿席者,祈福四时!”
莱恩坐在碧华和莱素中间,一边啃着酱鸡腿一边张望:“娘你看,那边糖人摊也摆冷席了!”
“吃你的。”碧华笑着替他擦嘴,“别看人家糖人。”
邻桌传来轻声议论:
“镇里来了人,说是上头派来的,谁也不晓是查什么。”
“真司的那些人都亲自接待,哪见过这种阵仗。”
“那人住在庙后厢房,连贡灯也没点一盏。今早也不吃冷席,只在神像回庙时站在远处……”
莱素神色平淡,只低头继续盛饭。碧华却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指,没有说话。
回到家中,碧华收拾行装。
“娘,我们出镇是不是要走官道?”
“走南口,午前就能到。”
莱恩兴奋不已,把纸风车、墨笔、糖果一样一样往包袱里塞。
碧华无奈:“只带换洗衣服和纸笔。那些零食去青州再买。”
“哎呀,好嘛……”莱恩嘟囔着缩回手。
莱素将一只布包放入行囊,轻声道:“干粮和钱我都备好了。”
碧华接过,放好后,轻声问:“那人,是不是来找你的?”
莱素沉默了半晌:“八成是。”
她低头捻住袖角:“你早知?那你为何不一起走?”
“我要走,可能我们都走不掉。”
她不语许久,只道:“我明白了。”
夜更深。
灯芯跳了跳,像风声拂过屋檐。
他望向窗外,心里暗想:“我知道你想问我是否后悔,与你的日子里,我从未悔。”
碧华今夜难以入眠。
她走入莱恩屋内,看他已熟睡,被角妥帖,脸上还残留一丝满足笑意。
她蹲下,为他把枕边的玩具摆好,拂了拂他发梢。
窗外星辰寂静,河水早已归于暗流。
她忽然站起身,缓缓走至门口。
风吹开半扇门,她站在那儿,像是在思索,又像是在等什么。
过了良久,她轻声道:
“……也许,我们明天不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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