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篝火噼啪。
临时营地里弥漫着血腥、汗臭和一丝微弱的草药味。几百号人蜷缩在火堆周围，如同受伤的兽群。白日的疯狂过后，留下的是更深的疲惫与绝望。
陈远没有休息。他裹着一件从阵亡官兵身上扒下来的还算干净的棉甲，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人群中穿行。王总旗带着两名士兵，脸色复杂地跟在他身后。
"腿骨断了，需要固定。找两根直的木棍和布条来。"陈远在一个抱着断腿呻吟的老者面前蹲下，检查后冷静地吩咐。立刻有流民依言去找。
"你，发热了。伤口化脓，必须清理。"他又走到一个肩膀被刀划伤的青壮面前，撕开对方破烂的衣衫，看到那翻卷的、已经发黑的伤口，眉头紧锁。"谁有烧酒？哪怕一口也行！"
没人应答。这年头，粮食都没有，哪来的酒。
陈远不再多说，直接走到篝火旁，抽出王总旗腰间匕首的一把小刀，在火焰上反复灼烧。然后他回到伤者面前，在对方惊恐的目光中，用烧红的刀尖小心翼翼地烫灼腐肉。
"忍住！想活命就别动！"他的声音不容置疑，动作稳定得不像个文弱书生。滋滋的声音和焦糊味传来，伤者发出压抑的惨嚎，额头青筋暴起，但竟真的不敢挣扎。
周围一片寂静，所有流民都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火光跳跃在陈远平静而专注的脸上，一种难以言喻的信服力，开始在这些绝望的心中滋生。
王总旗眼神闪烁。他见过不少文官，贪腐的、迂腐的、怯懦的，但从未见过这样一个：刚脱囚笼，就能镇定自若地指挥战场，此刻又能像个郎中断然处置伤患。这绝非常人。
处理完几个重伤号，陈远重新站到人群中央的一块大石上。篝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知道，你们现在心里还在打鼓。"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在想我这个前路不明的囚犯，说的话到底算不算数。"
"我陈远，在此立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必竭尽全力，为你们，也为我自已，争一条活路！但活路，不是靠等，更不是靠抢，是靠我们自已挣出来的！"
他目光扫过一张张麻木的脸："从现在起，我们不再是流民，也不是官兵。我们是一支要活下去的队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要想活，就得立规矩！"
"第一，所有粮食，包括官兵原先的干粮，以及接下来可能找到的任何食物，全部集中起来，统一分配！由王总旗派人看守，我亲自核定每日份额！敢私藏抢夺者，逐出队伍，自生自灭！"
流民们一阵骚动，但看到王总旗按刀而立，以及陈远不容置疑的眼神，又安静下来。
"第二，所有人，按体力、能力重新编组！青壮男子为'行动组'，负责探路、警戒、寻找食物水源！妇孺老弱为'后勤组'，负责照料伤员、生火做饭、整理营地！稍有经验的猎手或伤兵，编为'侦察组'，先行探路！"
"第三，设立功过簿！探得水源、找到食物、奋勇救人或提出有效建议者，记功，可获得额外食物或优先分配物资！违反规矩、煽动混乱、临阵退缩者，记过，视情节扣减口粮乃至驱逐！"
三条规矩，简洁明了，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让所有流民都瞪大了眼睛。他们逃难以来，见的都是弱肉强食，何曾有过如此"公平"的分配和如此清晰的"秩序"？
"可是……陈……陈大人，"一个胆大的老农颤巍巍开口，"咱们这点粮食，就算省着吃，也撑不到上官县啊……"
"问得好！"陈远赞许地看了老农一眼，这第一个主动提问的人，可以树立为典型。"所以，我们的第一个目标，不是直接去上官县磕头求粮。"
他蹲下身，用树枝在地上简单画了起来："我们现在在这个位置，上官县在东边一百二十里。根据王总旗的地图和我的判断，中间会经过一片叫'黑风崮'的山岭。现在是春季，山里有野菜、野果，运气好还能打到猎物。更重要的是，山里可能有山泉溪流。"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我们的第一个KPI——关键绩效目标，就是在五天内，穿越黑风崮，抵达上官县外围。在这个过程中，队伍减员不得超过一成，并且要找到至少维持三天的额外食物储备！"
KPI？关键绩效目标？ 流民们听不懂这个词，但"目标"、"五天"、"减员"、"食物储备"这些词他们懂。这个目标，听起来艰难，但似乎……有可能实现？
"完成这个目标，我们才有底气去跟上官县谈！"陈远站起身，树枝指向东方，"否则，我们就是去送死！都明白了吗？"
"明……明白了！"稀稀拉拉的回应。
"大声点！你们是想活还是想死？"陈远陡然提高音量，声如金石。
"想活！"这一次，回应声整齐了许多，带着一丝被点燃的血性。
"好！"陈远目光扫过全场，"王总旗，安排'行动组'第一队值夜，其余人立刻休息，天明出发！后勤组，烧开水，给每个人，包括伤员，分一口热水喝！"
命令一道道下达，原本死气沉沉的营地，竟然像一台生锈的机器，开始缓慢而有序地运转起来。
王总旗走到陈远身边，压低声音："陈大人，你这套……真是闻所未闻。若真能成，王某……服你！"
陈远看着火光下渐渐安定下来的人群，轻轻吐出一口气："王总旗，管理混乱，与管理一个县、一个国，道理是相通的。无非是'察情、立规、明赏、严罚'八字而已。我们现在，不过是在经营一个'活下去'的小项目罢了。"
他心中暗道：这才哪到哪。等到了上官县，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那位据记忆中以"贪鄙"出名的上官县令，可不会像这些流民一样好说话。
夜渐深，营地终于彻底安静下来。陈远靠着一棵树干，毫无睡意。他默默地在心中盘算着接下来的计划，每一个细节，每一种可能。他必须确保，这个临时拼凑的"项目组"，能完成第一个生死攸关的KPI。
因为完不成的代价，就是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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