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正”的荣衔如同最后一道轻柔的帷幕,为林弈辉煌的仕宦生涯画上了宁静的句点。朝廷的使者不再前来,西山的别业彻底沉入山岚林雾的静谧之中。外间的纷扰与赞誉,似乎都被那重重青山阻隔。
林弈与王芸真正开始了离去的准备。这准备并非大张旗鼓,而是悄无声息,如同春雨润物。他们谢绝了所有闻讯前来探望或试图饯行的故旧门生,只让几位跟随多年、早已如同家人般的老仆知晓行程。
“老爷,夫人,真不告知张大人、李大人他们一声么?”老管家林福一边整理着简单的行装,一边忍不住再次询问。他口中的张大人、李大人,皆是曾受林弈提携、如今在朝中举足轻重的门生故吏。
林弈正在将几卷最珍爱的书籍放入藤箱,闻言头也未抬,只平静道:“既已离去,何必徒惹伤感。各自安好,便是最好。”
王芸将一件半旧的靛蓝披风细细叠好,接口道:“福伯,热闹的送别是给别人看的。我们想要的,只是安安静静地开始新生活。”
林福看着这对相伴多年的主人,他们脸上没有即将远离故土的离愁,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安然与对前路的隐隐期待,终是将劝说的话咽了回去,默默点头。
真正的行囊简单得惊人。除了必要的换洗衣物,便是林弈视若珍宝的几箱书籍,一些王芸调理身体所需的药材,以及些许金银细软。什么古玩玉器、名家字画,那些象征着昔日权位与财富的物什,大多被留在了别业,或早已暗中变卖,散作沿途济贫之用。
离期定在一个寻常的清晨。
天色未明,东方仅有一线鱼肚白。山间晨雾缭绕,草木凝露,空气清冽沁人。一辆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悄然停在别业门前,拉车的两匹马儿打着轻轻的响鼻。
没有仆从成群,只有林福夫妇和一名哑仆阿默跟随。林弈换上了一身寻常商贾穿的藏青色细棉直裰,王芸亦是荆钗布裙,素净得如同寻常士人之妻。两人相携走出生活了数月的别业,回首望了望在晨曦微光中静默的院落,相视一笑,并无留恋。
“走吧。”林弈轻声道。
马车碌碌,驶入浓雾弥漫的山道,很快便被乳白色的雾气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数日后,他们抵达了东南沿海一个不算起眼的港口——望海镇。此地商贸往来虽繁,但并非官方指定的市舶司所在,巨舰大舶相对少见,更多的是中小海船,管理也松散许多,正合林弈不欲引人注目之意。
一艘三桅的海船静静停泊在码头一角,船体不算崭新,却显得结实稳重。这是林弈早已通过隐秘渠道安排好的船只,船主是个常跑南洋航线的老实商人,只知雇主是一对想要出海探亲的富庶夫妇,并不知其真实身份。
登船前夜,林弈独自一人,在客栈临海的窗前站了许久。窗外,海天相接处墨蓝一片,只有灯塔的光芒规律地闪烁。中原的万里河山,京城的十年风雨,寒窗的孤寂,朝堂的喧嚣,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流转一遍,最终沉淀为一片深邃的平静。
王芸轻轻走来,为他披上一件外衣,没有言语。
林弈握住她的手,望着无垠的大海,低声道:“芸儿,怕么?”
王芸微微一笑,海风吹拂着她的发丝:“有你在,何处不可为家?”
翌日清晨,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朝阳将海面染成一片碎金。码头上已经开始忙碌起来,脚夫吆喝,商贩叫卖,一片生机勃勃。
林弈一行人混在登船的人流中,毫不起眼。他们顺着跳板,踏上微微摇晃的甲板。船工们正在做出航前的最后准备,缆绳摩擦着船舷,发出吱呀的声响。
就在林弈扶着王芸,即将步入船舱的那一刻,港口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数匹快马冲破晨雾,直奔码头而来。为首一人,勒马停驻,远远望向这艘即将启航的海船,马上之人身着常服,但气度不凡,正是如今已入阁拜相的张承!
他显然得到了消息,日夜兼程赶来。但他没有上前,没有呼喊,只是勒马立于远处,默默地、郑重地,对着船的方向,拱手,深深一揖。阳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和脸上复杂难言的神情,有关切,有不舍,更有深深的敬意。
林弈立于船舷边,也看到了远处的身影。他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停留,更没有回应,只是隔着宽阔的海面与喧嚣的码头,对着那模糊而熟悉的身影,极轻微地点了点头。随即,他便扶着王芸,身影没入了船舱的阴影之中。
有些情谊,无需言语。有些告别,无声胜有声。
张承在岸边伫立良久,直到那艘海船缓缓起锚,帆影渐张,顺着潮汐与风向,稳稳地驶离港口,向着烟波浩渺的远方而去。他望着那渐渐变成一个小点的船影,最终释然地笑了笑,调转马头,身影消失在忙碌的码头人群中。
巨舰破开蔚蓝的海水,留下长长的尾迹。海风鼓荡着白帆,发出猎猎的声响。鸥鸟环绕桅杆,发出清亮的鸣叫。
林弈与王芸站在船尾甲板上,回望那逐渐远去、最终化作一条细线的海岸。中原的轮廓彻底消失在视野之中。
没有伤感,没有遗憾,只有一种挣脱了所有束缚的、无比轻盈的自由感。
“我们,真的离开了。”王芸轻声道,海风吹起了她的裙摆。
林弈揽住她的肩膀,目光投向水天一色的远方,那里有未知的岛屿,有别样的风物,有他们全新的、只属于彼此的人生。
“是啊,离开了。”他的声音带着笑意,平静而满足,“前路尚长,我们,慢慢走。”
碧波万顷,海阔天空。巨舰承载着一种不诉离殇的洒脱,驶向了灿烂的朝阳,也驶向了生命的下一个篇章。身后的波澜壮阔,已成了昨日的背景;前方的平静深邃,才是今朝的归途。这无声的告别,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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