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府三月的雨丝缠着料峭春寒，檐角铜铃在夜风中发出清响。回春堂诊室内，杨仲仁正用犀角拨弄灯芯，忽听得门外石板路上传来杂沓脚步声。四个船工抬着门板闯进来，水渍在青砖地上蜿蜒如蚰蜒爬痕。
"午时在鉴湖卸货，忽起穿堂风掠过船舱......"为首的船工抹了把脸上雨水，话音被患者断续的呻吟打断。杨仲仁提起羊角灯凑近细看，那唤作张二郎的汉子左额纹路消失似被熨平，左侧鼻唇沟浅淡如墨迹将涸，涎水正从歪斜的右嘴角溢出，在靛蓝衣襟上洇出深色痕迹。
老医师左手三指甫搭上患者寸口，便觉脉管如琴弦紧绷，指下浮取应指而滑，重按又见紧象。《脉经》有云"浮则为风，滑则为痰"，这分明是风邪挟痰浊上犯清窍的脉征。他转身欲取药匣中常备的玉真散，忽见案头三只青瓷药罐同时腾起轻烟。
白附子罐中跃出的少年广袖当风，衣袂翻卷似蜀地险峰间的流云，发间别着朵形如虎掌的禹白附花；僵蚕罐中现身的书生十指缠绕银丝，眉目温润如春蚕卧桑，襟前别着枚金丝楠木制的蚕簇佩饰；全蝎罐里化形的玄衣少年眸色冷冽，腰间悬着七枚青铜所铸的蝎尾镖，行动时隐约传来金石相击之声。
"老先生莫惊。"白衣少年拱手作揖，袖中辛香之气冲开满室霉湿，"晚生等乃祛风三使，白附子、僵蚕、全蝎在此。"话音未落，玄衣少年已闪至患者身后，二指如钳扣住风池穴，杨仲仁分明看见患者颈侧青筋随他指尖按压突突跳动。
僵蚕指尖银丝忽化作经络图谱悬于半空，蚕丝荧光勾勒出《灵枢·经脉》所载足阳明胃经走向："邪客于颔颊之间，当取地仓、颊车、阳白三穴。"银丝倏地缠住患者阳白穴，原本耷拉的左眉竟微微扬起寸许。白附子广袖拂过药案，生禹白附在瓷钵中自动研磨成粉，辛烈之气激得灯焰忽长三寸。
"且慢！"杨仲仁突然按住药杵，"白附子生用毒性峻烈，当如《雷公炮炙论》所述，以童便浸透方可用。"三位药灵闻言相视而笑，白附子将药材投入青瓷碗中，淡黄液体泛起细沫："此童便取五岁男童卯时中段尿液，最擅中和燥毒。"
制药过程暗藏玄机。僵蚕取麸皮入铁锅，手腕轻抖便见麦麸如金蝶纷飞，白僵蚕在热力下渐呈淡黄："麸炒可增化痰通络之效，此火候当如《炮炙大法》所言'武火急炒，存其药性'。"全蝎则用青盐细末层层包裹毒刺："盐制既能缓其毒性，又可引药入肾经，助搜剔深伏之风邪。"
杨仲仁观三人配合行云流水，忽忆及《神农本草经疏》"药有个性之特长，方有合群之妙用"的论述。正欲询问配伍精要，却见全蝎尾针突然刺破患者耳垂，黑血溅在经络图上，蚕丝勾勒的足阳明经某段顿时泛起赤芒。
"风邪已入孙络。"僵蚕眉头微蹙，银丝探入患者地仓穴，"《针灸大成》云'地仓治口?流涎'，当配合雀啄灸法。"白附子立即将葱白捣汁混入药粉，敷在患侧面颊，辛辣之气冲得患者连打三个喷嚏。杨仲仁注意到药泥温度渐升，竟是借葱白辛散之力助药性渗透肌腠。
三日后复诊时，张二郎已能勉强闭目，但人中沟仍向右偏斜半指。全蝎突然抽出三棱针，在患者左耳后静脉处点刺放血。暗紫色血珠渗出刹那，僵蚕银丝立即封住翳风穴，白附子则取药末吹入患侧鼻孔。此法暗合《肘后备急方》"菖蒲末搐鼻治中风口噤"之术，看得老医师连连颔首。
"此乃'开上焦如羽'之法。"白附子指尖轻点患者迎香穴，"鼻为肺窍，药气由此入阳明经，正合'肺朝百脉'之论。"杨仲仁观其治疗手段，竟与《临证指南医案》中叶天士用药思路不谋而合，不禁感叹："古人言'用药如用兵'，今日方知个中真味。"
七日疗程将尽时，忽有意外插曲。张二郎贪饮雄黄酒引发药性相冲，面肌抽搐加剧。全蝎当机立断施蝎尾针法，在患者合谷、太冲两穴各刺三针，取"开四关"之意疏泄风邪。僵蚕连夜改良药方，添入天南星二钱化痰，白附子则用蜂蜜炙制以缓其燥性。这番变故反成生动医教，后被记入《杨氏家藏方》批注："若遇药食相忌者，当先调和中焦。"
月明星稀之夜，杨仲仁在临水轩整理医案。忽见月光在宣纸上投下三道身影，三位药灵正在铜人穴位上演示不同刺法。白附子以袖作笔勾画药物归经，僵蚕银丝编织出气血运行时辰图，全蝎尾针在铜人足三里穴刻下"辰时服药，借胃经气血旺时"字样。老医师望着砚中倒影，恍惚见自己年少时在汴梁药市辨识药材的光景。
晨光初露时，张二郎携家酿黄酒登门致谢。昔日口眼歪斜的船工如今言笑自如，唯左颊残留淡淡药渍，恰似春蚕在桑叶上咬出的月牙痕。杨仲仁抚须而笑，药柜深处传来轻微响动——三只青瓷药罐中的药材，不知何时竟各少了三钱六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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