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春天来得猝不及防，阿茹娜跪在冰雪消融的河岸边，用冻得发紫的手指挖开冰层。碎冰划破她的掌心，血珠渗进泥土里，像撒落一地的红珊瑚珠子。她突然想起五年前的那个清晨，阿布用这张布满老茧的手掌包裹住她的小手，教她辨认狼毒草的嫩芽。
"记住啊丫头，根茎要埋在雪水浸润的北坡，叶片背面有银线纹路的才能入药。"阿吉拉苍老的声音在记忆里摇晃，那年暴风雪卷走了羊群，弟弟巴特尔在毡房里烧得浑身滚烫。十二岁的她跟着老萨满爬了三天雪山，采回的药草终究没能留住阿布最后的呼吸。
此刻她怀里揣着三株刚挖到的狼毒草，叶片上还沾着冰晶。远处传来马蹄声，她慌忙把药草塞进皮袄夹层。自从三年前那场白灾后，草原上能治病救人的草药越来越难寻，连牧主家的少爷都派人四处搜罗。
"这不是阿吉拉家的野丫头吗？"马背上的青年用鞭梢挑起她下巴，鎏金马鞍在阳光下晃得人睁不开眼。牧主之子其木格身后跟着六个带猎枪的随从，雪地上投下扭曲的阴影，"听说你妹妹又犯心疾了？"
阿茹娜盯着对方腰间晃动的银药囊，那里装着能续命的雪莲粉。三天前她亲眼看见其木格的管家用三头牦牛换了游方郎中的药匣子。此刻她膝盖深深陷进雪里，额头触到冰面："求少爷赐药，我愿用命来换。"
其木格的笑声惊飞了枯枝上的渡鸦。他俯身扯开少女的皮袄，狼毒草混着体温的香气扑面而来："拿这个换？"他突然掐住她后颈按向雪地，"不如用你身上更值钱的东西..."
当马蹄声消失在远方时，阿茹娜蜷缩在雪窝里数着药囊里的分量。十二包雪莲粉，足够妹妹撑过整个春天。她抹了把脸上的血污，突然发现右手小指以诡异的角度弯折着——方才挣扎时被马蹄踩断了骨头。
暮色四合时，她拖着瘸腿回到毡房。七岁的其其格正抱着褪色的羊皮鼓哼唱，那是阿布生前用最后一张好羊皮做的。妹妹的歌声突然卡在喉咙里，阿茹娜看见她青紫的嘴唇和凹陷的脸颊，慌忙将雪莲粉倒进铜壶。
"阿姐，你的手..."其其格挣扎着要起身，被姐姐用完好左手按回毡毯。火光映着阿茹娜凌乱的发辫，断裂的指节在煮沸的药汤蒸汽中肿胀发亮。她想起五年前阿布临终时攥着的那把草药，根须上还沾着雪山之巅的冰晶。
当夜暴风雪再度来袭时，阿茹娜用毛毡堵住漏风的门缝。其其格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侧，像幼年时躲在阿布皮袍里的温度。突然，毡房外传来狼嚎，紧接着是杂乱的马蹄声与枪响。她将妹妹塞进地窖的瞬间，燃烧的松明火把已破窗而入。
"偷药贼！"其木格的声音裹着风雪灌进来。阿茹娜扑向墙角药囊的刹那，猎枪的霰弹擦着她耳畔飞过，打碎了羊皮鼓。她摸到藏在毡毯下的匕首——那是阿布留下的最后一件遗物，刀刃上还刻着狼图腾。
混战中她刺中了某个人的大腿，却被马鞭抽得撞向火塘。灼烧的剧痛从后背蔓延开来时，她恍惚看见阿布站在火光里，手里捧着那年采回的狼毒草。滚烫的铜壶砸在雪地上的闷响惊醒了她，其其格正抱着燃烧的毛毡扑向牧主之子。
后来的记忆都是碎片式的。雪地上蜿蜒的血迹像解冻的溪流，其其格小小的身体蜷缩在灰烬里，手里还攥着半片烧焦的羊皮鼓面。阿茹娜拖着断腿爬过去时，发现妹妹心口插着把鎏金匕首——正是去年那达慕大会上其木格炫耀的成年礼。
暴风雪吞没最后一声狼嚎时，阿茹娜用完好左手握着阿布的匕首，沿着雪地上的马蹄印爬行。断裂的指甲在冻土上留下十道血痕，像天神扯断的红线。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终于爬进牧主的兽栏，用火石点燃了干草堆。
冲天火光中，她看见其木格惊慌失措的脸。当这个锦衣玉食的少爷试图翻越围栏时，阿茹娜扑上去咬住了他的咽喉。温热的血涌进口腔的瞬间，她想起其其格最后一次喝药时皱起的小脸，想起阿布教她采药时掌心的温度，想起母亲难产那晚毡房外徘徊的狼群。
烧焦的梁柱轰然倒塌时，阿茹娜在火光中微笑。她终于看清了狼毒草真正的模样——银线纹路的叶片背面，藏着整个草原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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