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那张脸正在背叛我。
起初只是额角冒出两颗泛红的小疙瘩，我漫不经心地挤掉它们，像掐灭烟头那样随意。那时我正陷在项目被驳回的沮丧里，连续三天对着电脑屏幕修改方案，凌晨三点的咖啡渍在桌布上晕成难看的褐色。我以为这些零星的红肿只是熬夜附赠的小礼物，就像加班换来的黑眼圈，属于成年人世界里不值一提的磨损。
直到第七天早晨，我发现左脸颊的痘痘连成了片。它们不是那种尖锐的、带着白色脓头的挑衅者，而是鼓鼓囊囊的、泛着青紫的肿块，像藏在皮肤下的秘密，轻轻一碰就疼得人皱眉。我对着镜子挤了又挤，直到皮肤泛起血丝，那些顽固的肿块却只是更嚣张地鼓起来，仿佛在嘲笑我的徒劳。
那天我破天荒地迟到了。在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遮瑕膏时，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发抖。浅米色的膏体被我厚厚地涂在脸颊上，却在鼻翼两侧卡出了细纹，像干涸河床上的裂纹。走进办公室时，我下意识地侧过脸，生怕同事注意到那些被粉饰的狼狈。
"你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邻座的林姐递来一杯热豆浆，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两秒。我慌忙低下头搅拌咖啡，假装没听见她后半句"要不要试试XX牌的祛痘凝胶"。其实我早就试过了，梳妆台上摆着从药妆店买来的茶树精油、水杨酸棉片，还有闺蜜托人从国外带的祛痘精华，瓶瓶罐罐堆得像座小塔，却没能挡住痘痘蔓延的脚步。
最糟糕的是下巴上的那颗。它在我准备去见重要客户的那天早晨破土而出，红得发亮，像颗突兀的朱砂痣。我对着镜子涂了三层遮瑕，它却像不甘心被掩埋似的，在粉底下面撑起一个可疑的弧度。谈判时我始终微微侧着头，生怕对方的视线扫过我的下巴，连说话都不敢太大声，生怕牵动皮肤下的疼痛神经。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关在浴室里，用热水一遍遍地冲脸。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脸颊上的痘痘在水汽里显得愈发狰狞。我突然想起大学时，同寝室的姑娘说过情绪会影响皮肤，那时我总笑她迷信，觉得皮肤好坏全凭运气。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些藏在心里的焦虑、愤怒和委屈，都会变成皮肤里的炎症，变成一颗颗触目惊心的痘痘，诚实得让人难堪。
我开始疯狂地查资料。在深夜的搜索引擎里，"压力痘内分泌失调情绪性痤疮"这些词像幽灵一样缠着我。有篇文章说，长期焦虑会让身体分泌过量的皮质醇，这种激素会刺激皮脂腺分泌更多油脂，堵塞毛孔，最终形成痘痘。原来那些从皮肤里冒出来的疙瘩，都是我没能好好安放的坏情绪。
为了消灭它们，我做过许多荒唐事。听信网红推荐买了号称"三天祛痘"的药膏，结果涂得满脸脱皮；跟着教程用盐粒搓脸，疼得眼泪直流；甚至偷偷吃了室友的避孕药，听说能调节激素，却因为副作用拉了三天肚子。痘痘不但没少，反而变本加厉，连太阳穴都冒出了新的生力军。
周末去医院挂了皮肤科，白发苍苍的医生戴着老花镜，把我的脸凑近了仔细看。"压力太大了吧？"他一边开处方一边说，"你这是典型的成人痤疮，光靠外用药没用，得先调情绪。"我捏着那张写着"保持心情舒畅"的处方单，突然觉得很委屈。谁不想心情舒畅呢？可项目要赶工，房贷要还，父母的电话里总藏着担忧，这些沉甸甸的现实压在肩上，又怎么可能说放松就放松。
走出医院时，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街角公园里有群老太太在跳广场舞，音乐声震得地面都在发颤。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站在队伍最后跟着比划。僵硬的胳膊腿跟不上节奏，动作像只笨拙的企鹅，引得前排的老太太回头看。其中一个穿红裙子的阿姨笑着拉我站到她旁边："姑娘，别绷着呀，跟着音乐动起来就好了。"
那天我跳了整整一个小时。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流进眼睛里涩涩的，却让人觉得莫名畅快。回家的路上，我发现自己很久没有这样专注地做过一件事了——不用想方案，不用回邮件，不用在意脸上的痘痘，只是跟着节奏摆动手臂，感受心脏在胸腔里有力地跳动。
从那以后，我开始尝试放慢脚步。每天提前半小时起床，在小区里慢慢散步，看晨练的老人打太极，听早起的鸟儿在树上唱歌。午休时不再趴在办公桌上啃三明治，而是去公司楼下的公园坐一会儿，晒晒太阳，看落叶在风里打着旋儿飘落。晚上不再对着电脑熬夜，而是窝在沙发上织毛衣，针脚歪歪扭扭的，却能让人静下心来。
我依然会在镜子里看到那些痘痘，它们并没有立刻消失，像褪色的疤痕一样顽固地停留在皮肤上。但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焦虑了。有次同事盯着我的脸看，我索性指指下巴上的痘痘，半开玩笑地说："看，这是上周赶项目时长的，算是军功章呢。"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说："那我脸上也有好几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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