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祠堂异响：祖先的叹息
夜色初笼，宁国府的会芳园内，丛绿堂已是灯火通明。贾珍摆开家宴，带着妻子姬妾，先行开席。几杯热酒下肚，场子便喧闹起来，划拳行令，觥筹交错，似乎比往年更要热闹几分，仿佛要借这喧嚣，驱散某种潜藏在华屋美厦间的清冷。
然而，一阵风过，忽然从隔壁祠堂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叹息。
霎时间，满座皆惊。说笑声、碰杯声戛然而止。众人面面相觑，脸上那点强堆起来的笑意僵住了，眼底都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那声音，悠长、沉重，不似人声，更仿佛是从地底深处，或是从那供奉着列祖列宗牌位的幽深祠堂里，渗透出来的一声无奈悲鸣。
贾珍霍然起身，厉声喝问下人。他脸色铁青，既是恼怒，更有一份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虚。仆从们慌作一团，开了祠堂的门，内外查看，却只见烛影摇红，牌位森然，哪有半个人影？回报上来，只说“东西并无移迹，也没个人影儿”。
“必是墙外头的人罢？”有人怯怯地猜测。
贾珍强自镇定，呵斥众人不许胡喊，重整杯盘，再添酒宴。然而，那声叹息，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了原本就暗流汹涌的心湖。热闹可以强行续上，但那裂痕，已经无声地刻下。祖先之灵，似乎已不忍见这末世繁华，发出了第一声不详的预警。
二、 凸碧山庄：破碎的团圆
与此同时，荣国府的山顶上，凸碧山庄依地势而建，取“近水楼台先得月”之意，本是赏月的绝佳所在。贾母特意命人在敞厅内铺设围屏，安排酒席，又叫人折了一枝桂花来，玩那击鼓传花的游戏，一心要营造出儿孙绕膝、其乐融融的氛围。
月亮渐渐升起来了，清辉遍地，照着这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然而，细看席间，便能察觉那圆满表象下的残缺与疏离。
宝玉因近日大观园被抄检一事，心中郁结，垂头默坐，全无往日神采。王熙凤病着，未能出席。少了这个最能插科打诨、活跃气氛的管家奶奶，席间便冷清了许多，仿佛一台大戏少了最出彩的旦角。而那身在深宫，曾是贾府最大靠山的元春，此刻更是音讯渺茫，她的缺席，如同一道无形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贾母是何等精明之人，岂会感觉不到这异样？她只是不愿点破，依旧强打着精神，命人击鼓。花传到贾政手中。这位一向端方刻板的儒家子弟，许是为了迎合母亲，竟破天荒地讲了一个笑话——一个怕老婆的男人，喝了老婆的洗脚水。
这笑话本身已是庸俗，更惊心的是其内涵。它全然颠覆了“夫为妻纲”的伦理秩序，妻子可以肆意凌虐丈夫，而丈夫只能忍气吞声。席间众人勉强笑了，但那笑声干涩而尴尬。作为家族中道德标杆的贾政，竟在象征团圆的祭月之夜，讲出这等消解伦理的笑话，岂非预示着这个家族赖以维系的价值根基，已然松动、腐朽？
紧接着，花传到了贾赦手中。他讲的，则是一个母亲偏心的故事。那笑话字字句句，都像带着刺，直指席间最高位的贾母。这还不够，当他看到贾环作的诗（那诗带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刁钻寒气），竟公然拍着贾环的头，笑道：“这诗据我看甚是有骨气。想来咱们这样人家，原不比那起寒酸，定要‘雪窗荧火’，一日蟾宫折桂，方得扬眉吐气。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呢！”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贾政忙低声劝止。贾赦却冷哼一声，不再言语。这话哪里是夸奖贾环？分明是对嫡长子继承制的公然挑衅，是将贾母偏疼二房（贾政一房）的积怨，在这合家团圆的宴席上，赤裸裸地摊开。家族的内部矛盾，已到了连表面和睦都难以维持的地步。
黛玉和湘云，这两个寄人篱下的女儿，在这种貌合神离的氛围里，愈发感到格格不入。她们交换了一个眼神，便悄悄离了席，往山下凹晶馆去了。她们的离席，不仅是身体的移动，更是精神的疏离。一个连中秋夜都无法凝聚人心的家族，其内在的凝聚力，早已土崩瓦解。
贾母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一片冰凉。她命人将方才未说完的笑话讲完，试图挽回一点气氛，然而那笑话本身也已变得索然无味。她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这艘她掌舵多年的巨轮，如今已是四处漏水，而她，竟不知该如何填补。
三、 笛声呜咽：强颜欢笑的悲音
为了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闷，贾母命人奏乐。但她特意吩咐：“音乐多了，反失雅致，只用吹笛，远远的吹起来，细细的吹就够了。”
这选择，透着她极高的审美品味，也无意中暴露了她心底的悲凉。笛声，在古老的诗词里，总是与边关、离别、乡愁相连。李益笔下那“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的凄清，此刻正悄然浸入这华堂盛宴。
远远的，那笛声果然依约而来。初时还觉嘹亮，穿林度水而来，在寂静的月夜下，显得格外清晰。渐渐地，那声音变得呜咽、悲怨起来。它不像是在助兴，倒像是一个孤独的魂灵，在月光下诉说着不尽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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