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风卷着零星的落叶，穿过雕花窗棂，在廊下打着旋儿，带起一阵萧瑟的凉意。
崔知浩站在廊下，背脊挺得笔直，可紧攥成拳的手、泛白的指节，却泄露了他内心翻涌的情绪。
屋内还隐隐传来母亲压抑的啜泣声，伴随着仆妇们忙乱的脚步。
父亲被他气晕过去，此刻怕是刚被扶到椅子上。
“不孝”两个字像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他自小受儒家教诲，最重纲常伦理，今日却当面顶撞长辈，将父亲气得晕厥，这已是大逆不道。
方才堂屋里的争执声犹在耳畔，父亲痛心疾首的斥责、母亲含泪的哀求、父亲指着他时颤抖的手……
桩桩件件，都像针一样扎在他心头。
可他侧过头，看向站在不远处，一身素色衣裙更显身姿单薄的时晚夏，那点因“不孝”而起的动摇，瞬间便被另一种更坚定的情绪压了下去。
放弃她？
崔知浩几乎不敢想这个念头。
从初见时她侃侃而谈，目光清亮如星；
到后来偶然撞见她来县衙办事，自己对着她出神，她眉眼间带着寻常女儿家的温柔；
再到如今，两人心意相通，彼此扶持……
时晚夏早已像一束光，照进了他按部就班、规行矩步的人生。
让他放弃这束光，等同于让他重新回到没有色彩的灰暗日子里，那比让他承认“不孝”更让他痛苦。
两难的境地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牢牢困住。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涩意，迈步走向时晚夏。
时晚夏站在那里，眼眶微微泛红，显然是刚刚哭过。
见他走来，她连忙低下头，用指尖悄悄拭了拭眼角，再抬起来时，脸上已努力挤出一个平静的表情，只是那微微颤抖的睫毛，藏不住她的不安。
“时姑娘，”
崔知浩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坚定，“你先回房休息，我……先带我父母回去。”
他顿了顿，看着她眼底的忧虑，又加重了语气。
“别担心，我崔知浩是男子汉大丈夫，说出去的话，断没有轻言放弃的道理。”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
方才堂屋里的争吵，不堪入耳地污言秽语。
父亲那句“我崔家世代簪缨，岂容一个无依无靠的女官玷污门楣”，像一把淬了冰的刀，不仅扎在他心上，想必也扎在了她的心上。
“我父母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无法接受罢了。”
崔知浩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试图安抚她。
“给我些时间，我会解决的。”
“你身子弱，今日受了惊吓，好好回房歇着，什么都别想。”
时晚夏看着他，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涩、温暖、无奈、心疼……
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喉头哽咽。
她不明白，为什么两情相悦这样美好的事情，会面临如此多的阻碍。
她以为凭着自己女官的身份，凭着陛下亲封的那点微不足道的爵位，总能在他家人面前稍稍抬起头。
可今日才明白，这些在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崔家是百年望族，根基深厚，族中子弟非富即贵；
而她时晚夏，父母早亡，虽凭一己之力走到今日，可身后空空荡荡，没有庞大的家族做后盾，更别提能给崔家带来什么助益了。
他父母不同意，她又岂会不明白其中的缘由？不过是觉得她配不上他罢了。
“崔大哥，”
时晚夏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那你快带叔叔阿姨先回去吧，别让他们再生气了。”
她抬起眼，望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
“我真的没事，你也别担心。你说不放弃，我也不会轻言放弃的。”
听到她的话，崔知浩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动了些。
他看着她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像是找到了对抗一切的勇气。
他忍不住抬起手，想像往常一样，轻轻摸摸她的头顶，可眼角的余光瞥见屋内隐约晃动的人影。
母亲怕是正隔着窗缝看着他们，他的手顿在半空，终究还是收了回来，只是指尖还残留着想要触碰她的暖意。
“时姑娘，”
他往前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宣誓的郑重。
“你听着，我此生，非你不娶。”
“无论前路有多少阻碍，是生是死，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他怕她不信，又补充道：“一切有我呢，你只管安心等着。”
“我一定会说服我父母接受你。”
说到这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灼灼地看着她。
“倘若……倘若他们到最后还是不同意，我就入赘到你家去！为了你，做什么我都甘愿！”
“崔大哥，你别说了！”
时晚夏听到“入赘”两个字，心头一紧，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捂住了他的嘴。
她的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温热的唇瓣，两人都是一怔。
时晚夏只觉得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脸颊瞬间染上一层红晕。
入赘？在这个时代，对一个男子而言，尤其是对崔知浩这样出身名门的男子而言，那是何等屈辱的事情？
她怎么能让他为了自己，背负这样的名声，被世人指指点点？
“不许你这么说。”
她移开手，眼神里带着嗔怪，更多的却是心疼。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们。你快回去吧，路上小心，好好劝劝叔叔阿姨。”
崔知浩看着她泛红的脸颊和眼底的关切，心中暖意涌动。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刻进心里。
“那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完，他转身，毅然朝着正屋走去。
廊下的风依旧萧瑟，可他的脚步却比来时更加坚定。
时晚夏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内，又听到屋内传来母亲带着哭腔的催促声，还有他低沉而耐心的回应。
她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
她知道，这条路很难走。
可只要崔大哥不放弃，她就绝不会退缩。
只是……望着崔家那座气势恢宏的府邸，想着那些森严的规矩和冰冷的门第，时晚夏的心，还是忍不住往下沉了沉。
未来的路，究竟要多难走，她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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