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话，我昨日也对你说过，你忘了你自己是什么态度了吗？”根本不用苏令瑜开口，沉默了一路的杨裕桐已然反唇相讥，大仇得报了，她没有丝毫的快意，看着许庭芝这个人、看着院中被押倒一片的许家众人的嘴脸，她只觉得刻骨的恶心，此时怒极反笑，冷然道：“天打雷劈，笑话！老天爷不开眼，自有人来报应你！”
许庭芝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隐隐被恐慌压倒，他垂死挣扎道：“你、你如今弄倒了许家，又与我和离，你想没想过你会怎样？一日夫妻百日恩，你父亲贪污受贿罪有应得不假，我却没想过害你啊！只要许家还在，你永远都是许家堂堂正正的少夫人！”
“都死到临头了你还装起来了！”这回是玉热多说的，她唰啦一声又在许庭芝面前抖开一张纸，他抬头一看，卖身契！
玉热多拿着这张纸在他面前又抖了两抖，“你看看清楚！‘调露二年岁次庚辰，立契人杨氏裕桐，出卖与长安县大理寺左少卿苏利之为婢，即日起得讫身价铜钱叁拾贯文，钱货两讫，分文不短，驱使婚配生死皆由主家，两相情愿永无反悔，立此契约为照’！保人、牙人，我！”
许庭芝再一看日期，是今天就签下的，还没按手印。
杨裕桐当着他的面咬破了手指，在画押处狠狠揿下一个血指纹！
许庭芝原本是跪着，此时见了这阵仗，即刻身子一软，往后瘫坐下去。
好啊，好啊！杨裕桐，苏令瑜，这是早就算计好了他了！
杨裕桐原本今日要么不和离，跟着夫家落罪，要么和离，跟着父家落罪。可她赶着今日之前立下卖身契，而后先和许庭芝和离，再在卖身契上签字画押，她就是苏令瑜的仆婢，任是杨许两家如何罪犯滔天，只要苏令瑜保她，她就没事！
本来就算株连她，她也不过是落个典卖为奴的下场，苏令瑜不过是提前买了她，不会有人说什么。
许庭芝却是连最后的杀手锏都被废了！
玉热多将卖身契折好收起来，许庭芝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彻底毁了，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他当然难以承受，颓丧之中又勃然升起一股恼恨和怨怒，猛地朝苏令瑜一扑，又被官兵眼疾手快地拿住，他动弹不得，哀嚎道：“苏令瑜！你到底为什么要害我！”
苏令瑜连头都没有低一下，无甚情绪地低目看着他，慢慢抬起一只脚踩到许庭芝背脊上，渐渐用力往下踩，许庭芝奋力挣扎，仍然被她踩进泥里。
许家人一片哀声哭嚎，哭许庭芝的少，哭自己的多。
苏令瑜很轻地叹了口气。
“与其问我，不如回去问问你父母叔婶们，还有那些不死也快了的祖父祖母，若不是你们许家这帮害人害己的东西卖女换财，我怎么会来到这个世上？”
许庭芝的脸被死死踩在地下，苏令瑜深吸一口气，想把那些曾经浓烈到化不开的仇恨，再从心底里搜刮上来，竟不能成，于是只好淡漠地、像是个旁观者一般地说道：“你知道我在那对畜牲手底下过的是什么日子吗？如果不是许家，我会受这么多罪吗？现在死又不能死，活又不想活，我当然就只能让你们陪我玩玩了。”
她说完了自己十几年前就想说的话，只觉得索然无味，在痛哭和咒骂声中，慢慢把脚放了下来，官兵即刻拉走许庭芝，她起身欲走，许庭芝忽而狂笑，“杨裕桐！你个婊子，等着吧！你们全家都死定了！死定了！！”
杨裕桐的脚步顿了一下，头也不回，跟着苏令瑜走了出去，她的心却渐渐慌张起来。
许庭芝之所以可以在设计了杨家之后，还让杨秉为他守口如瓶，就是因为只要许庭芝还活着，他为了自保，就不会让杨秉所有的罪证都被查出来。那杨秉最多也就是被抄家流放，不会有性命之忧，杨裕桐哪怕过得差一些，至少也还能在许家继续生活，再不体面也是继续当主子，总比被典卖为奴要好。
杨裕桐此番破釜沉舟，又那么果决地同意签下卖身契，就是因为她觉得苏令瑜会保下杨家。
她知道此番势必不能善了，也不贪心，只希望父亲可以活下来而已。
然而她到底是没有把握的，许庭芝那声嘶力竭的吼叫，让她生起更多慌张。
她忽然想到，由始至终，苏令瑜都没有说过会保下杨秉。
可是…可是苏令瑜说过，是要帮她的！
离开县衙不久，杨裕桐终于按捺不住，上前拽住了苏令瑜的袍袖，苏令瑜略回身看她，“怎么？”
“我阿耶怎么办？”杨裕桐开门见山。
苏令瑜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杨裕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她攥紧了苏令瑜袍袖不放，双手都握上去，“可是你说过会帮我！”
“我确实帮了你，”苏令瑜也没有挣，转过身来似笑非笑看她，“你想要报复许庭芝，我不是帮你做到了吗？”
“…我还跟你、还跟你签了卖身契！”杨裕桐不肯死心。
“我现在就可以把卖身契还你，如果你敢要的话。”苏令瑜好整以暇。
杨裕桐当然不敢要。
她如果连苏令瑜的庇护都失去，就跟她父亲一样，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不贪生怕死，可只有留得青山在，才能不怕没柴烧。
父亲、杨家，现在都只有她了！
只是杨裕桐纵然有千般准备、万般设想，仍然被苏令瑜如此断然的态度击痛，她双手渐渐卸了力，一分一分滑下，“可是、可是……”
她可是不出个所以然来，低着头，眼泪一滴滴坠在地上。
“没什么可是的，你父亲做过什么事、到底该不该死，你比我清楚。”
苏令瑜拂去她已经脱力的手指，头也不回地离去，留下杨裕桐一个人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来。玉热多心有不忍，想去扶一扶她，又觉得不能留苏令瑜一个人，于是十分为难地道：“你可以好好说嘛！”
“有些事没法好好说。”苏令瑜语气冷淡。但想起杨裕桐刚才的样子，她忽然就理解了武媚为什么会留慧清和上官婉儿在身边。
虽隔血仇，但才不可没，横竖是翻不出天去，留为己用，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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