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强索了一月，但从那日害她哭，徐麟白日未再踏足竹溪诗社，只常在深夜静谧，思念茂盛时，趁她熟睡，悄无声息地在床边坐上片刻。
她睡着时呼吸匀静，微垂的长睫偶尔颤动，似乎梦中并不安稳，既不是白日温文儒雅下机心百变的模样，也不是他所独见的妖媚可怜，反像个全不设防的脆弱孩子。
他抬手轻揉她铺展到腰际的凉软长发，心中软疼，见她虽在梦中，却下意识朝他手掌靠了靠，咕哝一句什么。
徐麟冰封多日的眸色像春来初解的冰面，隐隐浮动微波，他手掌被压在她脸颊下面，只得在床榻外侧靠坐下来，右臂枕于脑后，乌眸如同遗落尘世的明净星子，像曾经枕着大漠黄土的无数夜晚。
因为心绪宁和，他此刻头脑异常清醒，想了很多。
凉国公逆案后，蓝韶音为保白奴儿性命，和魏光菀交易，将她送入东宫。先太祖确认冽朔无解，所以放过了她。
之后蓝韶音造成自焚假象，从预先准备的地道离开，此后化名南卉，隐在暗处筹划，借二龙相争，伺机复仇。
可有一点他一直想不通，明光霁和明光珏都是先太祖嫡子，谁问鼎，有区别吗？
是了，所以蓝韶音用宋宇阳中毒一事，向他暗示冽朔根源在于魏光菀，促使他撕毁不入天都的承诺，为他和贞武帝的君臣生隙埋下伏笔。
国土坼裂，银粮匮缺，士子赍恨，蓝韶音根本没打算让皇上坐稳江山。
明氏未失人心，易姓而主并非易事，况且蓝家已无男儿，蓝韶音的算盘究竟是怎么打的，徐麟一时琢磨不透。
但有一点不会变，他要撕碎上代人那张恩仇错杂的网，让所有纠缠的恩怨结束在他手里，能困住他和白奴儿的，只能是他们彼此。
武安侯闲暇仍住青霄楼，丝毫不惧弹劾风议。陆隽每日将诗社事务向侯爷回报，巨细无遗到三姑娘几时吃了什么，几刻睡下，散步何处，徐麟一般都埋首军务，也不知听没听进。
这日陆隽照例回完话，小心觑着徐麟面色，“云禧说三姑娘近日都在藏书楼闷着，饭食进得也少，想让侯爷允准她们明日上街逛逛，顺道采买些私用物品。”
高檐下铁马清响，风过拂动徐麟的雪色轻袍，如流云翻卷，他甚少穿着清浅颜色，一身威严冷峻的军伍杀伐淡去，添了一股跌宕风流，襟怀洒落。
他翻过一页军报，眸色沉静无波，“缺什么让云禧去办，银子从我俸禄支。”
虽未明说，意思却是拒了。
陆隽不敢再问，临去前看了武雁声一眼。
徐麟盯着那页，一瞬不瞬看了良久，半晌撂下军报，起身走到北向大开的轩窗边。
远方竹林幽静安娴，像镶嵌在熙攘乌檐间的一块碧玉，徐麟眸色深邃，轻道：“又想耍什么花招。”
“我听药葫芦说，三姑娘中毒时间太长，紫阳性烈，素伤脾胃，想来确有郁结。云禧那丫头自己都是个半大孩子，端个茶倒个水还行，真要照顾人还差得远。”武雁声见主子没吭声，试探道：“要不主子过去看看。”
待到晌午，还是去了诗社，竹楼静悄悄的，云禧抱着个大簸箕，靠在厨房门口睡着了，徐麟没叫她，轻步绕过去，见灶上煮着米汤，旁边放了条鱼，应是想煮鱼片粥。
米汤已炖烂，过了火候，徐麟不知想起什么，半晌没说话，后将粥锅端到一旁，洗手切鱼。
云禧醒来，听见小厨房有声，刚想进去看，被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陆隽扯到一边。
他啧啧称奇，“你们三姑娘可真是个人物。”
“啥？”云禧一头雾水，陆隽示意厨房，“侯爷在军中，可是说一不二的煞神，何时见他跟谁伏低做小。他这阵都给气成什么样了，一见三姑娘想吃鱼，这不转头就进了厨房。我看这架势，只要三姑娘说一句，让他割自己的肉熬粥都行。”
“我也觉得我主子有点儿身在福中不知福。”云禧叹气，挽起袖子往厨房走，下一刻就被陆隽勾着衣领拽回来。
陆隽瞪眼，“你干吗去啊？”
“帮忙啊！”云禧叉腰，“总不能让侯爷亲自下厨做饭吧。”
“你那肩上扛的是榆木疙瘩吗！”陆隽把人往外拖，“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俩的事都少掺和。”
厨房里，徐麟手起刀落，细白鱼片在阳光下半透如雪，很快堆积成一座晶莹的小山。锅里的米汤已经开了，咕嘟咕嘟冒着浓雾般的白汽。
盛夏的晌午，厨房里热得仿佛蒸笼，徐麟额上见汗，阳光下宛若碎金，熠熠生辉。
他把薄透的鱼片搂进热粥，待沸水滚上两滚，变成莹玉般的白，取碗盛了。本意想叫云禧端上去，出来的时候不见人，于是自己上了楼。
房门开着，蓝散靠坐在轩窗看景。方正的轩窗成了画框，背景是青玉新洗的凤尾竹，风影清雅，枝攒万叶的疏影描摹侧颜，鼻尖到唇线再至下颌，曼妙弧度最终隐入素白轻衣交叠的领口，大袖轻扬风流旖旎，尤胜画中仙。
她抬手举起酒壶，晶莹的酒液在空中划出细线，裹挟碎光落入喉间，下一刻忽觉手上一空，酒壶落在徐麟手上。
她眉角微不可觉地动了动，“武安侯一向招呼都不打就进人房间吗？”
“阶下囚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徐麟把酒壶撂在一旁，眉眼看不出喜怒，“过来吃饭。”
蓝散偏头向外，不欲搭理，“阶下囚至少有不想吃饭的资格……哎！”
徐麟把人从窗台抱下来，放在椅子上，鱼片粥咚地往桌前一跺，横道：“你是自己吃，还是我喂你吃？”
蓝散撩起眼皮扫他一眼，拿汤匙搅合着粥，低头闻闻，像只皱着鼻子的小狐狸，而后尝了一小口，撇嘴把汤匙扔回碗里，“这鱼死了超过一个时辰了，鱼片也滚得老。”
徐麟瞟她一眼，虽知她成心找茬，还是拿过粥碗试了一口。
“要说鱼片粥，全天都属听瀑阁的最好，逢人点这道，伙计就抬上碳炉出朝光门，抵达运河时锅里的水刚好烧开，鱼从河里一捞出来，就地宰杀，鱼肉下锅立即往回走，端到桌上，不多不少正好两刻，最鲜嫩的火候。”她刚喝完酒，两颊泛绯，目色因刁蛮生了潋滟，似笑非笑，“武安侯一夜乍富，不知道也正常，至于你做的这东西，天都的狗都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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