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散抬眼看来，徐广平在她平静的注视下，益见浑浊的老眸浮现出几许精清。
“蓝家逆案的罪证，是我呈上太祖的。”
“我知道。”
此话一出，徐广平良久陷入沉默。
“明屏恶打真州前，让季摇光把那份证词送到了我手上。”蓝散指间仅余一枚黑子，点在棋盒边沿，半垂的眸子神色不明，“其上除徐伯伯，签字画押的还有曲虎、马百里、雍成宝等兵将一百三十三人，囊括祖父和父亲麾下大半干将和骨干亲兵，众口铄金，是蓝氏逆案能迅速定下的原因，您倒也不必揽在自己一个人身上。”
徐广平容色平静，“话虽如此，我却是最关键的那个。”
她抬眸看来，清泠的眸子映着浅金的光，“我想知道原因。”
万籁俱寂，风静云悠中日影悄移，徐广平的眸光落在虚空，“洪武元年，我跟着你祖父攻破川都上京，朵颜雄仓惶北逃，王室宗亲多有被俘，女眷离乱四散，我的马在街上惊昏一名逃难的女子，就是含真。”
他眼角皱纹层叠，目色却十分安详，“她是北川王庭八大贵族中，乞颜部的王女。”
蓝散捏着冷玉般的棋子，却感觉不到寒凉，“既然您和先太祖达成交易，徐夫人为何还是早逝了？”
“我虽从未明言，她却猜到了其中原委，心中郁郁自责，尝以泪洗面，一年后蓝家忌日，她于家中投缳自缢，以求抵偿我的过错。”徐广平下意识摸了摸酒壶，“我背信弃义，终无所得，本是报应，只是蓝家与含真无辜，今日向你忏悔，不求原谅，只望你不要迁怒那个混账，和他善始善终。”
彼时战乱刚熄，饿殍遍野，强兵在朝廷眼里反成巨患，即便没有徐广平，那道折上还有一百三十二个人，即便这些人一个都没有，蓝家的结果又能改变吗？
尽管一早就知道真相，尽管这些道理已想过千遍，蓝散心中仍痉挛作痛，紧握的拳中，冷硬的黑子将掌心膈得骨肉生疼。
寻找十年的仇人就在面前自述悔过，她却连一句恨言都无法出口。
“徐家对我，恩仇各半。”她将掌心黑棋搁在棋盘正中，“我不能慷家人之慨，但就我自己来说，算了。是非恩仇大不过生死，明日以后蓝家无人，徐伯伯欠我的，徐星赴已还了。”
徐广平缓缓摇头，“蓝家不当绝。”
蓝散只当是句安慰之言，并未追究徐广平话里的意思。
她很早就知道大多数人的一生并不会有传奇般的结局，恰巧终结在一个或喜或悲的落幕，现实往往在未完的遗憾中戛然而止。如果没有徐麟，她或许会心怀不甘，但只要想到那个永远毫无保留朝她而来的男子，蓝散就觉得，任何形式的终了都可以接受。
“这件事情，星赴哥哥不必知晓。”蓝散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色清平，如波澜壮阔的万顷海天。
晚间宾主尽欢，徐广平亲自相陪，粮户面子里子都得了，熏熏然忘了禹州大牢的苦头。老管家送走宾客后，南卉在前堂支了锅子，徐家向来不讲究尊卑规矩，加上又是吃锅子，一帮人挤挤挨挨围坐一圈，不仅黎宪华老，几名心腹武将也一道落座。
华老不吃羊肉，又爱行酒令，没多时便酒酣耳热，坐着睡了，南卉把中途跑了的阿翼叫下来，送他回屋。
有了麟翼营的前车之鉴，黎宪和武雁声对此次南行十分谨慎，一直低声商量着路线。
彭闻义吃过这顿饭，就要赶赴禹州上任，他一向不吝表衷心，端杯向蓝散敬酒，“末将跟在主子身边不长，期间还大意犯错，主子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计前嫌还委以重任，末将感激不尽，日后定然尽心竭力，给您守好禹州前站。”
“这酒我喝，一做践行，二做祝愿。”蓝散换了酒杯，笑道：“我觉着你还得敬侯爷一杯，侯爷放心把真州留给我，是因为彭将军在，若说知人善任，当谢侯爷。”
彭闻义今日方算在此站稳脚跟，他受宠若惊，给徐广平倒酒，又是一番感谢。
徐广平一口饮尽，撂下酒杯时，朝秦戈那看了两眼。
秦戈近日忙于修缮城墙，整日在城外搬砖，捞不着热饭，这会闷头塞肉，没觉出侯爷眼色。
侍候一旁的云禧悄悄踢他一脚，秦戈这才撂下筷子，露出两颗虎牙，全然不见闯鬼林的彪悍，一副人畜无害模样。
徐广平让他气乐了，摆手道：“吃你的吧，回头再说。”
秦戈心比斗大，当真捡起筷子接着吃，余光感到云禧惊奇地瞧着自己，偷偷朝她挤眼，逗得人急急撇开目光才罢。
侯府许久没有这样热闹，酒到酣时，徐广平以筷击碗，唱起北地梆子。
“……壮士刀有声，吁嗟同此恨，且乐生前酒，何以慰平生。”
众人击碗相合，浑壮苍凉的调子蒸出温热酒意，今日晴夜，长兴侯府上空苍穹深邃，偶然飘落的树间雪如莹白飞花，昔年白衣太岁已垂垂老矣，但他风沙烈烈的歌声里，依旧燃着古戍之地不熄的烽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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