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散没整明白这一向见徐麟就尥蹶子的小马驹吃错什么药，上前和云禧一道布筷，“去喊华老过来吃饭。”
徐麟没敢说他花两个月俸禄，跟一个江湖人买下一本腿法，这才把小孩儿哄好，他站在林边，远远看她忙碌的身影，目光移不开，直到都不归打趣：“我记得在北地的时候，有一回你去宣州述职，在街上被一算命瞎子撞了。那瞎子自称冲撞贵人，非要给你算一卦，怎么说的来着？”
徐麟懒得分他眼神，“说我姻缘多舛，娶妻惧内。”
“高人啊！”都不归啧啧称叹，提起酒壶痛饮，“人中禽兽和千年狐狸，互相收了好，免得祸害旁人。”
“你不懂。”徐麟顺手接过酒壶，“她眉头一皱，我头发都白两根。”
都不归咧出一嘴牙，“我咋不懂，季摇光是我亲手葬的。”
徐麟喝酒的手一顿，都不归仍是那副嘻嘻哈哈混账样，转头看来时面色一收，定定看着他道：“我早晚杀了卫开阳那个渣滓。”
叶声如雨，月白似霜，徐麟重重拍他一把，“卫开阳归你，明屏恶归我。”
云禧叫开饭，诗社没那么规矩，大圆桌挤满人，难得的热闹，酒酣耳热时，小姑娘口无遮拦，想起真州时候，顺口道：“锅子还得人多才吃得起来，我记得定北王最爱这一口。他老说羊肉就酒，长长久久，甭管外头天寒地冻，一家人齐齐整整围着一炉热腾腾的锅子，人生除死无大事。”
桌上陷入沉默，她戛然而止，看过众人面色，呐呐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定北王死因至今成谜，这是蓝散和徐麟乃至麒麟兵将间再一团和睦也不可回避的裂隙，此刻骤然被揭开，仿佛置身美梦中的人，突然被迫直面血淋淋的现实。
北来秋风翻动竹浪，仿若英灵絮语声，蓝散的眸子垂落下去，蒙上半明半昧的昏光，好像镀了一层看不透的釉。
炭火越来越弱，翻腾的白气降下，揭开蔓延的沉默，徐麟从椅子上站起，举起酒杯，“英雄生死路，却似壮游时，敬定北王！”
“敬定北王！”
众人纷纷起身，将杯中酒浇于地面，场间氛围随着兵将呼喝再次热闹，蓝散静静听他们讨论两朝战势，忽觉手上一暖。
徐麟正说道：“若非国内不安稳，趁着朵颜雄被北川内部争斗拖住手脚，如今正该是重建鸡鸣县，把北线再往前推的好时机。”
他神色如常，侃侃而谈，若非自己的手此刻就被他握在掌中，单从眉宇间丝毫看不出异样，蓝散复又垂下眸，唇边浅笑不变，只那自绝于众人之外的疏离淡了。
朔月穿行于温柔暮色，少年人相约去林中切磋，华老也回屋歇了，蓝散带云禧离席，留多日不见的袍泽旧友畅饮。
她回到竹楼，沐浴过后却全无睡意。
她少时在宫中，睡眠时殿内从不留人，只因身边无一可信之人，与其夜夜警醒防备，孑然一身反倒安心。时日一长习惯成自然，但自从和徐麟一起，倒是没几日就把十年的毛病改了。
初时是被折腾得顾不上许多，后来惯了他在，他的气息、他的心跳、他臂弯和胸膛，无一不透着坚不可摧、令人松弛的力量。
如今幽独一室，竟寝不安席，自怜难眠了。
蓝散自嘲一笑，索性拿上一册刚修好的古籍，坐在灯下读。
刚翻过两页，听房门咿呀一声，墨色轻袍扫过桐木门槛，徐麟一眼看见转头望来的她。
蓝散坐在灯火撑开的光扇中，眸里仿佛含着千百种无声的情愫，也仿佛只是单纯地看来，她披散的乌发从肩头流泻而下，一路铺展至腰身，最素净也最旖旎。
灯花爆出一声细微裂响，徐麟眨了下眼，仿佛从某种短暂的梦境回归现实，“早些歇息吧。”
蓝散将古籍搁了，熄灯躺下来，徐麟将外袍搭在衣架上，在外侧睡下时，见她仰面躺着，双手规矩交叠 放在腹部，不由拢了拢眉，像往日那样伸臂把人圈了，“明日我休沐，带你去四明山。”
蓝散窝在他怀里不动，直到徐麟在她后颈握了一把，方才低低“嗯。”了一声。
四明山位于都郊，出朝光门，沿官道向东十里见岔路，继续向东是运河渡口，往南可陆路下金州，岔路口有一与人歇脚的无名凉亭，往来旅人多称“十里亭”，凉亭旁原本长了棵颇有年头的垂杨柳，因往来旅人多，多有折柳相送，硬把老树的长枝折秃了。
一辆式样普通的马车辘辘驶过十里亭，既未向东也未向南，而是沿着崎岖山道转进四明山。
驾车的是陆隽，一身布衣极不显眼。车里羊皮软绒座椅前放着一张小案，上置红泥碳炉、和一套只余一壶两盏的龙泉冰裂茶具，另摆莲子白兔饺、金丝蜜枣酥等几道小巧点心。
秋意渐浓，徐麟把窗支开些，任清旷山风吹散车内气闷，蓝散托腮看外间，衰草遍野，却也能找出一星两点生得不是时候的小野花，于凋敝满目中更见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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