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工的第八天,成都下起了连绵的雨。
不是暴雨,是那种典型的“毛毛雨”,从早到晚,细细密密,没有停歇的意思。雨水顺着脚手架的钢管往下淌,在水泥地上汇成一个个小水洼。搭在脚手架上的防雨布被浸得沉重,边缘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
陈队长指着东侧墙面,眉头皱成了疙瘩:“苏设计,你看这儿。”
苏芷走近,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几天前刚完成的浅灰色底色上,出现了几处不规则的、颜色更深的斑块,边缘有细微的晕染痕迹,像泪水在纸上洇开。
“这是……”她伸手想去摸,被陈队长拦住。
“别碰,还没干透。”陈队长蹲下身,从工具箱里拿出强光手电,贴着墙面照,“里头返潮。老墙就这样,看着干了,里头还有湿气。这几天下雨,湿度大,就给‘逼’出来了。”
苏芷的脸色渐渐发白。她退后两步,看着那面墙——那些斑块在均匀的底色上格外刺眼,像完美的画布上突然出现的污迹。
“能补救吗?”她的声音有点干。
“得把这块铲了,重新做防潮,再上底漆。”陈队长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麻烦的是,不知道其他地方还有没有。这雨要是再下几天,可能还会冒出来。”
“工期……”
“至少耽误两周。”陈队长叹气,“材料也得多用。防潮涂料不便宜,而且得用最好的,不然治标不治本。”
苏芷没说话,只是仰头看着墙。雨丝飘在她脸上,她也浑然不觉。我走过去,把伞往她那边偏了偏。
“先回室内商量吧。”我说。
社区活动中心里,几个工人坐在长椅上休息,抽烟,低声聊天。看见我们进来,他们停下话头,气氛有些沉闷。陈队长摊开图纸,用笔圈出问题区域。
“这面墙朝东,背阴,本来就容易潮湿。加上最近这天气……”他摇摇头,“苏设计,这不是施工问题,是客观条件。老建筑改造,最怕这个。”
苏芷坐在桌前,双手交握,指甲无意识地掐着手背。我倒了杯热水放在她面前。
“现在怎么办?”她问。
“两个选择。”陈队长竖起两根手指,“第一,按我说的,铲了重做,用好材料,把防潮做扎实。但工期、预算都得加。第二……”他顿了顿,“简单处理一下,把斑块盖了,继续画。但我不敢保证以后不出问题。可能一两年,颜色又会变。”
“不能冒险。”苏芷立刻说,“这是要留很多年的东西。”
“那就得加钱。”陈队长很直接,“而且得跟居民打招呼。工期一拖,大家会有意见。”
正说着,活动中心的门被推开了。几个居民走进来,为首的是住在三楼的王阿姨,就是之前抱怨过施工噪音的那位。
“小苏啊,”王阿姨开门见山,“这雨下个没完,你们这架子搭着,我家窗户都不敢开,全是灰。还得搞多久啊?”
苏芷站起身:“阿姨,我们遇到点技术问题,可能需要更多时间……”
“更多时间是多久?”旁边一位大爷插话,“原来说一个月,现在这都过了一周了,才打了个底。我们天天听着这叮叮当当的,也不是个事儿啊。”
“就是,”另一个年轻点的女人说,“我家孩子马上要考试了,需要安静。你们能不能快点?”
七嘴八舌的抱怨涌过来。苏芷想解释,但每次开口都被打断。陈队长试图帮腔,但居民们的情绪显然已经被连日的阴雨和施工不便点燃了。
我看着苏芷——她站在那儿,背挺得笔直,嘴唇抿成一条线,手指在桌下紧紧攥着。她在努力保持镇定,但我能看到她眼底的慌乱和无力。
“各位,各位,”我提高声音,“听我说两句。”
大家安静下来,看向我。
“施工遇到技术问题,是我们谁都不想看到的。”我尽量让语气平稳,“老建筑改造确实有不可控因素。苏设计师和施工队已经在想解决办法了。我保证,我们会用最稳妥的方案,确保这面墙能长久保存。至于工期……”
我顿了顿:“我们会尽快给大家一个明确的调整计划。这几天施工带来的不便,真的很抱歉。如果大家有什么具体困难,可以跟我说,我们尽量协调解决。”
王阿姨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苏芷,语气缓和了些:“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就是这雨下得人心烦,施工又吵……算了算了,你们尽快吧。”
居民们嘟囔着离开了。活动中心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苏芷坐回椅子,端起那杯已经凉了的水,喝了一口。她的手在微微发抖。
“我出去抽根烟。”陈队长拍拍我的肩,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我们两个人。雨敲打着窗户,声音单调而绵长。
“林小白,”苏芷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我是不是……太理想化了?”
“什么意思?”
“我以为只要设计好,画得好,就够了。”她看着桌上摊开的图纸,“但现实有那么多问题……墙体、天气、预算、居民的情绪……每一件都比画画本身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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