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春寒料峭。
江南织造沈府的西偏院里,一树白梅开得正寂寥。沈清辞跪在青石板上,膝盖传来的寒意丝丝缕缕,渗进骨髓里。面前那卷明黄诏书摊开着,像一道劈开她人生的惊雷。
“庶女沈清辞,年十六,性行温良,容止端雅,着送入京参选……”
每个字都认识,拼在一起却成了她看不懂的命运。
“还愣着做什么?”嫡母王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带着惯有的疏离与威严,“这可是天大的恩典。你嫡姐前日染了风寒,咳得厉害,太医说了不宜远行。这机会,便让给你了。”
让?
清辞垂着眼,视线落在青石板的缝隙里。那里长着几茎枯草,在早春的风里瑟瑟发抖。就像她一样。
“母亲,”她开口,声音比想象中平静,“女儿愚钝,恐有辱门楣。”
“愚钝?”王氏轻笑一声,弯下腰来,涂着蔻丹的手指挑起她的下巴,“清辞啊,你这张脸,可一点都不愚钝。”
烛光摇曳,映在王氏眼底,是一片冰凉的算计。
清辞知道逃不掉了。三日前,嫡姐沈清婉还在兴致勃勃地试穿新裁的云锦宫装,哪有什么风寒?不过是前夜父亲从京城带回消息,说今上选秀,重才德胜过容貌,且太后厌恶妖娆之辈。嫡姐那副明艳逼人的模样,突然就成了“不合时宜”。
而她这个不起眼的庶女,倒成了最合适的替身。
“女儿遵命。”清辞最终低下头,额头触到冰冷的石板。
王氏满意地直起身:“这就对了。三日后启程,该备的东西,府里会给你备齐。只是——”她话音一转,“听说太后娘娘酷爱苏绣,尤其欣赏双面异色绣的绝技。咱们沈家以织造起家,总得献上些特别的。”
清辞心脏一紧。
双面异色绣,是母亲留下的独门绝技。一面看是山水,翻过来却是人物;一面是春景,另一面是秋色。光影流转,乾坤暗藏。母亲临终前握着她的手说:“这技艺,能保命,也能要命。非到万不得已,不可示人。”
“女儿……技艺粗浅,恐难当此任。”清辞轻声说。
“粗浅?”王氏从袖中抽出一方帕子,正是清辞去年悄悄绣了祭奠母亲用的——正面是寒梅傲雪,反面是明月孤松。帕子轻飘飘落在她面前,“这样叫粗浅,那天下绣娘都该羞死了。”
清辞盯着那方帕子,指尖发冷。原来她院里,早就有了嫡母的眼睛。
“给你一夜时间,”王氏的声音渐行渐远,“绣一架小屏风出来。绣好了,你生母那个贱婢的牌位,我可以允你带去京城,在寺庙里供个香火。绣不好……”
后面的话没说,但清辞听懂了。
夜深沉如墨。
偏院的小屋里,炭火将尽,只剩一点暗红的光。清辞坐在绣架前,指尖拈着丝线。八种颜色的丝线在灯下泛着幽微的光泽,那是母亲留下的最后一匣丝线,染色的方子早已失传。
窗外传来梆子声,三更了。
她没动,只是望着空白的绣绷。脑海中浮现的是母亲的模样——那个永远温婉笑着的苏州绣娘,手指因常年握针而微微变形,却在抚摸她头发时柔软得像春水。
“阿辞,”母亲总爱这样唤她,“刺绣如做人,针脚要稳,心思要静。一针一线,都是修行。”
可母亲修行了一生,修来了什么?修来了父亲的冷落,修来了嫡母的欺辱,修来了一碗不知名的汤药,和一口薄棺草草下葬。
清辞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一片清明。
她捻起第一根针。
针尖刺破素绢的刹那,时光倒流回六岁那年的夏天。母亲握着她的手,在绣绷上落下第一针。“这是套针,绣花瓣用的,要一层层叠上去,才有鲜活气。”
然后是八岁,学抢针。“羽毛、树叶,要活灵活现,就得用这个。”
十岁,学盘金。“这是宫里传出来的技法,金线要盘得匀,不能露底。”
十二岁,母亲开始教她双面绣。“最难的是藏线头,正面反面都不能露痕迹。就像人活着,有些事要藏在心里,翻过来也不能叫人看见。”
最后一夜,母亲咳着血,将一本泛黄的册子塞进她怀里。“《草木针经》……你外祖父留下的……阿辞,好好学,但别叫人知道……”
窗外泛起鱼肚白时,清辞落下最后一针。
她剪断丝线,将绣绷从架子上取下。八寸见方的小屏风,正面是一幅《寒江独钓图》:远山如黛,江面寥廓,一叶孤舟,蓑衣老翁。用的是灰青、月白、墨黑三色丝线,意境清冷孤高。
她深吸一口气,轻轻翻转。
背面的画面跃入眼帘——竟是《春山行旅图》:桃红柳绿,山径蜿蜒,行人谈笑,骡马驮货。暖色调扑面而来,生机盎然。
一面是出世之寂,一面是入世之喧。
一面是母亲教她的“藏”,一面是她不得不面对的“显”。
清辞用手指抚过绣面,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这是她能做到的极致了,也是她交出的第一份答卷——给嫡母看,或许,也是给那个即将踏入的、深不可测的宫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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