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终年弥漫着草药苦涩香气和衰老尘埃气味的“遗光小镇”,时间流淌得格外缓慢而粘稠。十六岁的少女艾莉亚·韦弗,与她年近九十的祖母玛乔丽,相依为命地住在一栋墙壁上爬满枯萎常青藤的老屋里。玛乔丽祖母曾是镇上最巧手的绣娘,如今,她的生命像一盏即将熬干的油灯,皮肤是揉皱的牛皮纸,上面布满深深浅浅、记录着近一个世纪风雨的沟壑。她的记忆也如同褪色的绣线,时常断裂,混淆现实与过往。但她唯一清晰不变的,是对艾莉亚深沉而无声的爱。
艾莉亚深爱着祖母,恐惧着那日益逼近的离别。她继承了祖母的巧手和对针线的天赋,但她刺绣的对象并非布帛,而是祖母日渐枯萎的容颜。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某个黄昏,当她为祖母梳理稀疏银发时,一个荒诞而执拗的念头在她心中滋生:如果能用针线,将这些象征着生命流逝的皱纹绣平,是否就能留住祖母,延缓时间的脚步?
她开始偷偷尝试。起初只是在祖母午睡时,用最细的银针和最柔软的丝线,在她额间一道浅纹上绣一朵微小的、象征永恒的常春藤叶片。奇迹般地,当最后一针落下,那片皮肤竟真的显得平滑了些许,甚至泛起一丝微弱的光泽。祖母醒来后,也感觉精神好了些,眼神恢复了片刻清明。艾莉亚欣喜若狂,将这视为上天对她孝心的回应,是爱与技艺创造的奇迹。
她更加沉迷于此。她不再满足于小小的叶片,开始在祖母眼角绣上舒展的云纹,希望能抹去岁月的疲惫;在嘴角绣上上扬的弧线,期盼唤回往日的微笑。她选用最好的丝线,颜色从肌肤的底色到象征活力的绯红、生命的翠绿。她绣得极其专注,每一针都倾注着她对祖母全部的眷恋与祈求。随着刺绣面积的扩大,玛乔丽祖母的气色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她灰败的皮肤重现血色,浑浊的眼睛变得清亮,甚至能下床走动片刻。老邻居们啧啧称奇,称之为“孝心感天”。
然而,代价悄然而至。艾莉亚发现,自己用来刺绣的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指尖,开始出现异常。皮肤变得干燥、粗糙,失去少女应有的柔嫩光泽,仔细看,竟然浮现出类似老人般的、细微的网状皱纹!起初她以为是长时间捏针的磨损,涂上厚厚的润肤膏也无济于事。更可怕的是,那皱纹沿着指节向上蔓延,皮肤的颜色也开始变得暗沉、缺乏弹性。她感到指尖时常传来一种莫名的酸胀和轻微的麻木,仿佛那里的生命力正在悄然流失。
她害怕了,试图停止。但当她看到祖母因几天没有“刺绣”而迅速黯淡下去的眼神和重新佝偻的脊背,听到祖母无意识地呻吟着“浑身疼……像散了架……”时,她的心揪紧了。一种扭曲的责任感和恐惧迫使她再次拿起针线。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小小的代价,微不足道。
这一次,为了“巩固”效果,她绣得更加用心,图案也更复杂。她在祖母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绣了一整枝缠绕的玫瑰花枝,希望赋予其坚韧。当最后一瓣玫瑰完成时,祖母的手背皮肤竟真的显得饱满、平滑了许多,那些斑点也淡化了。但与此同时,艾莉亚的整个右手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深切的纹路,皮肤松弛下垂,关节僵硬疼痛,看上去简直像一双老妇的手!她左手的手背,也开始出现细微的褶皱。
真相如同冰水浇头,艾莉亚瞬间明白了。这不是奇迹,这是一场邪恶的置换!刺绣并非抚平了皱纹,而是将她——施术者——的青春与活力,通过针线与刺绣的图案作为通道,强行灌注、转移到了祖母体内!祖母的“容光焕发”,是建立在她加速衰老的代价之上的!那根本不是祝福的图样,而是转移生命力的邪恶符咒!
她惊恐地想要拆掉那些刺绣,却发现丝线如同长进了祖母的皮肉里,根本无法剥离。她哭着向祖母坦白了一切。玛乔丽祖母起初震惊,继而老泪纵横,死死抓住艾莉亚那双已然衰老的手,泣不成声:“傻孩子……停下……快停下……让我这把老骨头安心去吧……”
艾莉亚答应了。她扔掉了针线盒,紧紧抱住祖母。
然而,停止“供养”的祖母,以惊人的速度衰败下去,比原本的自然衰老更快、更惨烈。她无法起身,意识模糊,身体散发出一种接近腐朽的气息。而艾莉亚手上的皱纹并未消退,衰老在继续,仿佛一旦开启的通道就无法完全关闭,仍有残余的能量在流淌。
看着祖母痛苦的模样,听着她无意识的呓语,艾莉亚陷入了地狱般的煎熬。继续刺绣,是用自己年轻的生命喂养祖母,延缓她的离去,但最终可能会两人一同毁灭。停止刺绣,则是眼睁睁看着祖母在 accelerated 的衰竭中痛苦离世。
最终,在又一个寒冷的黄昏,看着祖母进气少出气多的凄惨模样,艾莉亚颤抖着,再次捡起了银针和丝线。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咬着牙,在祖母枯瘦的胸口,心脏的位置,绣下了最后一幅图案——一对相依的鸟,象征永不分离。丝线是刺目的鲜红色,如同心头滴出的血。
图案完成的瞬间,祖母的脸上奇迹般地涌起一阵潮红,呼吸变得平稳,甚至睁开眼,对艾莉亚露出了一个清晰而温柔的微笑。而艾莉亚,则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她看到自己的双臂皮肤迅速变得灰暗、布满深壑,一头浓密的棕发从发根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雪白。
她挪到镜子前,镜中映出的,不再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而是一个皱纹遍布、眼神沧桑、如同老妇般的面孔。只有那双眼睛深处,还残存着一丝属于艾莉亚的、绝望的痛苦。
她回到祖母床边,用那双布满皱纹、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祖母同样布满刺绣纹路的手。祖孙俩的手,此刻看上去竟如此相似,如同跨越时空的镜像。
玛乔丽祖母带着一丝被强行挽留的、不合时宜的“健康”假象,再次陷入了沉睡,呼吸平稳。而艾莉亚·韦弗,则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祖母,又看看自己那双枯槁的手。她用自己盛放的青春,编织了一个延缓衰老的残酷谎言,也将自己永远囚禁在了与祖母同步衰老的、提前降临的暮年牢笼里。老屋内,只剩下草药味、衰老的气息,以及那些刺绣在皱纹上、美丽而诡异的图案,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爱与牺牲、扭曲到令人心碎的黑暗童话。窗外的“遗光小镇”,天色彻底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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