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后,克莱尔发现自己对着镜中的自己发呆。她认不出那张脸。她知道那是她,三十六岁,丧夫,有个生病的女儿。可她对这张脸的记忆却空了。她忘了自己何时长出第一条皱纹,忘了哪次晒伤让鼻梁上多了几颗雀斑。她抚摸脸颊,触感陌生得像在摸一个陌生人。她甚至想不起自己少女时代的模样,忘了自己曾梦想成为画家,忘了在丹尼尔死前,她最爱的是雨天窝在沙发里读小说。
她的记忆被蛀成了蜂窝,只剩框架,没有血肉。她记得事件,却忘了情感;记得名字,却忘了面孔。她成了自己人生的旁观者,读着一本被抽走所有形容词的传记。
丹尼尔的三周年忌日那天,克莱尔带着艾米丽出院回家。她想给丈夫的遗像前放一束白菊,却站在照片前愣了十分钟,想不起他的生日是几月几号。她看着照片中那个笑容爽朗的男人,心里涌起一种怪异的空洞感,像是在看一部老电影的剧照,知道那是故事,却与自己无关。
当晚,艾米丽在起居室玩耍,无意中又摇动了水晶球。金色的雪翻腾时,克莱尔感到心脏被狠狠攥紧。她遗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艾米丽第一次喊出“妈妈”的那个瞬间。那个瞬间本该是她生命里最璀璨的宝石,此刻却被抽走,变成球体内一片悬浮的金色雪片,缓缓沉底。她捂住胸口,跪倒在地,泪水终于决堤。她哭的不是失去,而是连哭泣的理由都变得模糊。她忘了自己为何而哭,忘了自己失去了什么,只记得一种巨大的、无法名状的空洞。
水晶球的底座上刻着一行极细的铭文,克莱尔曾在烛光下仔细辨认,那是一行拉丁文:Memoriae in aeternum dormiunt(记忆永眠于此)。她终于明白,塞拉斯那句“雪一旦沉积,就再也拿不回来了”的真正含义。金色的雪片不是装饰,是记忆的尸体。它们被凝固在球体内,成为永恒的沉淀物,而宿主则成为活着的失忆者。
艾米丽的病情在圣诞节前突然恶化。医生说她需要一种昂贵的靶向药,镇上买不到,必须去五百英里外的大城市。克莱尔拿不出钱,她的积蓄早已耗尽,房贷拖欠了三个月,银行随时会来收回房子。她坐在女儿的病床边,握着艾米丽冰冷的小手,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艾米丽看着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妈妈,再摇摇水晶球吧,我想看金色的雪。”
克莱尔摇动了水晶球。金色的雪翻腾时,她遗忘了自己出生的那天。她忘了母亲在生产时经历的二十八小时阵痛,忘了父亲在产房外抽完的那包烟,忘了自己第一次呼吸到的空气里混杂的消毒水味。那个本该是生命起点的记忆,此刻被永远封存。
可就在雪片沉降的瞬间,水晶球突然发出一声极轻的裂响。球体内部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纹,裂纹从底部蔓延,像冰面下的枝桠。克莱尔惊愕地发现,裂纹经过的地方,金色的雪片竟然开始融化,重新变成液体,缓缓流向球体中央的微缩村庄。村庄的砖砌小屋在金色液体浸润下,竟透出一丝温暖的光,仿佛有生命在其中苏醒。
塞拉斯的话在她耳边回响:“雪是回忆的影子。”影子融化了,回忆是不是就能回来?克莱尔心中涌起一丝疯狂的希望。她疯狂摇动水晶球,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让自己遗忘更多,可每一次也让球体内部的裂纹加深。她遗忘自己学会写字的那天,遗忘第一次拿到工资的喜悦,遗忘母亲临终前握住她的手说的最后一句话。金色的雪片大片大片地融化,球体内部的村庄逐渐被金色液体淹没,变得模糊不清。
艾米丽看着母亲疯狂的动作,惊恐地喊:“妈妈,别摇了,球要破了!”
可克莱尔停不下来。她像赌徒押上最后一把筹码,将余生所有的快乐记忆全部投入这场豪赌。她遗忘自己最爱的那首摇篮曲,遗忘烤苹果派的香味,遗忘春天第一朵蒲公英的触感。球体内的裂纹终于布满了整个球体,像一张细密的蜘蛛网。金色的液体在网中流动,发出微弱的嗡鸣。
最后一次摇动时,克莱尔遗忘了艾米丽出生时,自己那份纯粹的幸福。她只记得女儿存在,却不记得那种将生命与另一个生命紧密相连的喜悦。那一刻,水晶球轰然碎裂,金色液体溅满了床头,微缩村庄在液体中溶解,化作一滩浑浊的彩色泥浆。
艾米丽尖叫着缩进被子。克莱尔呆呆地站在原地,手里握着空空的黑檀木底座。她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抽空了,不是记忆,而是情感。她看着女儿惊恐的脸,心里没有心疼,没有担忧,只有一种空白的平静。她忘记了自己为何站在这里,忘记了破碎的水晶球意味着什么,甚至忘记了艾米丽是她的女儿。
她只是平静地说:“别怕,只是个玩具坏了。”
她转身离开病房,脚步机械而僵硬。走廊里的护士跟她打招呼,她礼貌地点头,却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她走出医院,走进霜木镇的大雪里,雪花落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她却感觉不到寒冷。她忘了寒冷是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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