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在雾岭脚下的小城椴木集，住着一位独居的木匠，法比安。他一生的乐趣，便是把散乱的木料雕成小小的玩具：会拍动翅膀的松木鸟，能点头的人偶管家，还有会自己滚动的胡桃小车。然而，玩具越多，他的心里却越空荡。每到夜里，他总能听见屋梁发出细微的咔哒声，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小拳头，在木芯里轻轻敲打。
一个深秋傍晚，椴木集来了巡回旧货摊。摊主披着灰纱，女人声音像锯条拉过干裂桐板。她说，散落的木块记得自己被拆散前的模样，若能把它们拼回去，你就能找回真正的自己。法比安不信，却被一只缺了胸片的积木人偶吸引。那盒子里的木块散发暖洋洋的光，像刚被锯下的月亮。他掏钱，抱着盒子匆匆回家。
夜里，煤油灯把工作台照成金黄。他倒出木块，指尖刚碰到凹槽，耳边便响起咔哒咔哒的合鸣，仿佛每块木头都在争抢邻居的怀抱。不到片刻，一只巴掌高的人偶便端端正正站在桌面，关节圆润，胸口却留着一个方洞。法比安正想把最后一片木塞进去，却见那木片背面，用极细的烫痕写着：留给你。他忽然心跳加速，胸腔里像有另一个心脏在敲门。于是，他把木片收进衣袋，决定先让自己睡一会儿。
第二天清晨，他发现自己竟站在工作台前，手里握着雕刻刀，鞋也未脱。窗外雾色浓得像煮开的牛奶。他转身想煮咖啡，却发现门把消失，只剩一块光滑木板。他低头，看见地板上散落刨花，拼出：你是法比安，也是积木人。字迹边缘渗出冷色树脂，像谁偷偷在夜里给地板缝了新的嘴角。
他惊惧地摸向胸口，那片木仍在衣袋，却变得滚烫，像刚出炉的铁。他把它攥在手心，木片却顺着指缝滑出，自己飞回工作台，稳稳落入人偶胸口的方洞。咔哒一声，严丝合缝。灯焰跟着抖了抖，整个屋子的影子瞬间被拉长，像无数黑手把他往地板拽去。他跌坐在地，听见自己骨节发出木头相撞的清脆回声。
日子像被拉坏的琴弦，音调越来越怪。他去集市买面包，摊主人叫他艾特；去邮局取信，办事员喊他莫尔顿。他回家翻出身份证明，却发现所有纸张只剩木屑簌簌落下。他站在镜前，却看见镜里空无影像，只剩一只积木人偶背对着他，站在玻璃深处。
夜里，他再做那个梦：自己站在高耸塔尖，塔下无数锁孔脸仰望天空，而他体内有钥匙来回奔跑，却找不到出口。他惊叫着醒来，月光照在手臂上，那里出现一条横纹，摸上去木硬而凉，像有人把尺子压进皮肤，又抽走血液。横纹一天天增多，从臂弯爬到锁骨，再爬上颈侧。他拿凿子去撬，却只听见喀啦脆响，痛觉像钉子钉在骨头外，却不见血。
雪季降临，椴木集屋顶被刷成钝白。法比安已无法分辨自己脚步声，那声音像两根干木棍在冰面互敲。他试着写日志，记录变化，却发现笔尖一碰纸，页面便浮起细小木刺，把字迹顶成碎片。他大声喊叫，却被自己的回声吓住，那回声仿佛从空木桶底部滚上来，带着冷冷的木香。
冬至夜，有人敲门。门外站着小男孩，怀里抱着那只缺胸片的积木人偶。孩子睫毛沾雪，眼睛湛蓝。先生，你掉了这个。他说。法比安想伸手，却发现手臂已抬不起来，木纹已悄悄爬上腕骨，像藤蔓缠住废墟。他低头，看见孩子踮脚，把那片写着留给你的木按回他胸口。咔哒，世界忽然静音，雪声、呼吸、心跳，全被塞进一只密闭玻璃瓶。
孩子把他牵进屋，放在工作台上。煤油灯被拧亮，橘黄光晕里，孩子拿起雕刻刀，在人偶额头慢慢刻下：留给我。木屑像雪片落在桌面，发出细碎沙沙声。法比安想喊，却发现嗓子早被刨成空心。他的意识像雪片，一片片落进黑暗，叠成厚厚的、无声的白。
孩子完成最后一刀，吹去木屑，露出满意的笑。他把新做好的积木人偶抱在怀里，推门走入风雪。脚印很快就被雪填平。屋里，只剩工作台边一堆散乱木块，隐约还能看出曾是一个人形轮廓，只是再也拼不回去。风从门缝钻进来，卷起木屑，在地板上画出细小漩涡，像谁在悄悄写着：下一个，是谁呢？
第二天，椴木集的人谈论起法比安，都说他搬去了远方，把房子留给了一个陌生孩子。那孩子每日在集市摆卖精致木玩具，玩具关节圆润，胸口却都留着小小方洞。有人好奇问：那洞是做什么？孩子只是微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像刚磨好的刀片：那是留给故事透气的孔。你若愿意，也可以把自己的故事塞进去。不过要记得，在新主人来之前把孔盖好，否则故事会自己跑掉，顺着风钻进别人的梦里，把名字也一起带走。
人们听完哈哈一笑，转身去买热面包，没人注意到孩子怀里那只最新积木人偶额上刻着留给我三字，也没人发现当自己转身时，脚边影子悄悄缺了一块，像被谁偷偷掰走了一角。而那一角正顺着风，滚到孩子脚边，被他轻轻拾起，放进衣袋，与留给你木片贴在一起，发出极轻极轻的咔哒声，仿佛在说：拼图又完整了一块。而真正的法比安，如今正站在积木深处，透过小小圆孔看着外面的世界。他发现自己不再害怕孤独，因为孤独也被雕成了木头，它不会流血，也不会哭，只会静静站在工作台上，等待下一次敲门声响起。
雪越下越大，整个椴木集渐渐变成一只巨大的白盒子。盒子里面摆满了没有胸片的积木人偶，他们或站或坐，或倚着墙根，像在等待一场永远不会来的巡游。而那个披灰纱的女人，依旧推着旧货摊，在街角缓缓走过。她的声音像锯条拉过干裂桐板：散落的木块记得自己被拆散前的模样，若能把它们拼回去，你就能找回真正的自己。她一边说，一边扬起灰纱，露出空空如也的胸口，那里本该有心脏的地方，只剩一个方方正正的洞。风从洞里穿过，发出呜呜的响声，像很多人在同时说话，却又听不清任何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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