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国最边缘的、连流放者都罕至的遗忘峡谷深处,隐藏着一座与周遭荒凉格格不入的建筑——滴答木偶剧场。它突兀地矗立在风化的巨石与枯槁的荆棘之间,像一个被时光遗忘又恶意扭曲的玩具盒。剧场的外墙曾经或许鲜艳,如今却布满斑驳的褪色油漆和深深的裂纹,几块松动的木板在谷风的吹拂下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咯哒、咯哒”声,如同一个巨大而老旧的钟表内部机芯在无力地运作。一块歪斜的招牌悬在入口上方,上面用早已暗淡的彩色字母写着“滴答剧场”,旁边画着一个笑脸和一滴凝固的泪珠图案,显得格外诡异。
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扇永远敞开的、破旧的天鹅绒帷幕。帷幕原本的深红色已被岁月和灰尘染成一种污浊的紫黑,边缘破烂,露出里面发黄的衬里。它向黑暗的内厅敞开着,像一张沉默邀请的、深不见底的嘴。门口没有检票员,没有说明,只有一块用生锈铁钉钉着的小木牌,上面刻着一行几乎被磨平的字迹:“永恒上演,免费入场,请尽情感受。”
剧场内部狭小而压抑。观众席只有寥寥几排粗糙的长木凳,大多已经朽坏,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灰尘和一丝极淡的、类似旧胶水和油彩的混合气味。唯一的光源来自那座低矮的、绷着脏兮兮帆布的小舞台。舞台两侧挂着磨损严重的绳缆和滑轮,暗示着某种简陋的操纵装置。
舞台上,永恒地上演着一出无声的木偶剧。
没有旁白,没有音乐,只有木偶关节移动时发出的细微“滴答”声,以及绳索摩擦的“窸窣”声,完美地应和着门外那单调的“咯哒”声,形成一种令人昏昏欲睡又莫名焦躁的节奏。
剧目的内容光怪陆离,似乎是无数童话和民间传说的碎片被粗暴地缝合在一起。穿着华服的老鼠在追逐一块发光的奶酪,一个没有面孔的公主在永远编织一件无形的毛衣,披着黑布的影子在追逐自己的尾巴……木偶本身制作得极为精美,五官刻画细腻,服饰复杂,但它们的所有动作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僵硬和迟滞,眼神空洞无物,却又在某个角度的光线下,仿佛流露出一丝极深沉的痛苦与疲惫。它们的表演精准地重复着,每一个抬手,每一次转身,每一段追逐,都如同被设定好的程序,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这出诡异戏剧的核心恶意,并非其内容本身,而在于它对“观众”的筛选与吞噬。
闯入者——通常是迷路的旅人、寻求刺激的冒险者,或是被那“免费永恒”招牌所吸引的可怜人——会怀揣着好奇、警惕或无聊踏入这座剧场。他们大多会选择后排积满灰尘的长凳坐下,试图理解这无声的、怪诞的表演。
起初,人们会感到困惑甚至不适。但渐渐地,那单调的“滴答”声和重复的表演似乎具有某种催眠的魔力,会降低心智的防备。木偶们僵硬却精准的动作,偶尔会展现出一种诡异的滑稽感;而那些看似悲伤的情节,在无声的演绎下也可能呈现出一种荒诞的悲剧色彩。
恶意,在观众流露出真实情绪的瞬间,悄然启动。
规则: 任何观众,只要在观看过程中,流露出足够“强烈”的真实情绪——无论是因滑稽场面而发出的由衷大笑,还是因悲伤情节而产生的同情泪水,甚至是因恐惧而发出的惊呼——其灵魂散发出的情感能量就会像黑暗中点燃的火炬,瞬间被剧场捕捉。
舞台上的表演会骤然停止。所有木偶的脑袋会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齐刷刷地转向那位流露了情绪的观众,它们空洞的玻璃眼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冰冷的光泽。
紧接着,舞台后方阴影里会无声地滑出数条原本隐藏着的、顶端带有细小钩爪的黑色绳索,它们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快如闪电地射向那位观众。钩爪不会造成物理伤害,而是直接穿透衣物,仿佛锚定了某种无形的东西——观者的灵魂与情感的链接。
被选中的观众往往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来不及反应,便会感到一种冰冷的抽离感。他们的身体会瞬间僵直,眼神失去焦距,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生命力。然后,他们的肉身会像一尊真正的木偶一样,被那些黑色的绳索轻飘飘地提起,拖向舞台后方最深沉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快得超乎想象。
而剧场内的其他观众(如果有的话),大多会陷入极度的震惊与恐惧,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不敢流露任何情绪,眼睁睁看着又一个受害者消失。
不久之后,舞台的帷幕会再次拉开。剧目继续上演,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细心的观察者(如果还能保持观察的勇气)会发现,舞台上多了一个“新”的木偶演员。它可能扮演着一棵悲伤的树,一个咯咯傻笑的小丑,或是一个哭泣的精灵。它的面容与刚才被拖走的观众惊人地相似,仿佛是用极精湛的技艺瞬间雕刻而成。它的动作与其他木偶一样精准而僵硬,重复着被分配到的角色动作。然而,在某些极其短暂的瞬间,在那新木偶空洞的玻璃眼珠深处,或许会闪过一丝无法磨灭的、属于原来主人的惊恐、绝望或哀求——它的灵魂已被永久地禁锢于这个角色之中,被迫在永恒循环的无声戏剧里,一次次地重复演绎那最初导致它被捕获的“强烈情绪”。
滴答木偶剧场,就这样永恒地运作着。它以“免费”和“永恒”为饵,以怪诞表演为网,专门捕捉那些尚未对世界麻木、还会笑、还会哭、还会害怕的灵魂,将它们变成自身剧目的一部分,成为那无尽循环中的又一个囚徒演员。而那单调的“滴答”声,既是计时,也是倒计时的丧钟,为每一个仍保有情感的观众,敲响着最后的警钟。门外的峡谷风依旧呼啸,吹动着那破旧的招牌,发出持续的、如同邀请又如同嘲笑的“咯哒、咯哒”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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