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筒落槽时,少年感觉心里某个空了许久的窟窿,被什么东西轻轻填上了。
不是实体的填充,是某种更深层的、关于“父亲终于有了去处”的释然。
他退后一步,朝着石槽深深鞠躬,腰弯得很低,额头几乎触到膝盖。
这不是祭司要求的礼节,是儿子想做的。
一个接一个,竹筒归位。
岩叔放山虎的竹筒时,独臂有些抖。
他将竹筒端端正正摆进槽里,然后用那只独手,在槽边刻着的“山虎”二字上来回摩挲了三遍。
什么也没说,只是摩挲,像在抚摸老父生满老茧的手掌。
二十三节竹筒全部归位。
张翎最后检查了一遍每节竹筒的位置,确认无误后,退出石室。
岩叔和石野上前,推动厚重的青石门板。
石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缓缓闭合,将石室内的景象彻底隔绝。
当最后一道缝隙消失时,张翎取过三根柘木楔。
楔子早已备好,一头削尖,一头裹着混了香灰的树脂。
他将木楔尖端抵住门缝,用石锤轻轻敲入。
咚,咚,咚。
三声敲击,在寂静的夜色中传得很远。
这不是封死——每年春祭秋祀时会开启祠堂,清理尘土,更换香料。
而是象征性的闭合,意味着这场跨越生死、持续大半年的安魂仪式,至此画上了句点。
祠堂彻底安静下来。
石室内,二十三节竹筒静静立在石槽中。
油灯在墙角燃着,投下摇曳的光影。
光晕扫过竹筒时,那些刻痕会泛起极淡的反光,像沉睡者均匀的呼吸。
祠堂外,仪式结束了。
人们却没有立刻散去。
他们站在祭坛前,看着紧闭的石门,看着长桌上空了的供位,看着九颗香丸燃尽后留下的灰白色余烬。
空气里有种深沉的、近乎实质的宁静。
不是悲伤——悲伤早在迁徙路上流干了。
也不是欢喜——生死之事无从欢喜。
而是一种“终于落地了”的踏实感。
像是悬了大半年的重石,此刻轻轻放在了该放的地方;像是漂泊太久的船,终于抛下了锚。
岩叔走到龙门阵边,伸手按在第七棵树的树干上。
树皮温暖,底下传来极其微弱的、仿佛心跳般的搏动。
老猎人低头,对着树根轻声道:“爹,这下踏实了。
往后我在这头,你在那头,都安生了。”
蒲伯被两个妇人搀扶着往窝棚走。
老人走得很慢,几乎一步一停,不停地回头看——看祭坛,看祠堂,看龙门阵,看整个星回寨的轮廓。
走到窝棚门口时,他忽然停下,仰头望了望夜空。
星河已经清晰,横跨天际,像条发光的巨路。
老人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但搀扶他的妇人看见,他眼角有颗浑浊的泪,在星光下微微发亮。
夜深透了。
寨墙上的火把陆续点燃,值夜的猎人开始巡逻。
脚步声在碎石路上响起,稳重而规律,与湖浪拍岸声交织成星回寨独有的夜曲。
张翎独自留在祭坛上。
青铜神扇和指路经骨板放在身侧,脑海中的那重传承影已完全平静,如潮水退去后的海床,只留下被冲刷过的、洁净的痕迹。
他仰头看天,星河璀璨,每一颗星子都钉在它该在的位置。
这一刻,手中圣物与心中传承,此界实体与彼界记忆,第一次完整地、和谐地,在这片叫星回寨的土地上,完成了它们共同的使命。
将逝者安顿,给生者交代,让一个部落的魂,真正在此扎根。
远处,东山哨塔的灯光亮着,像颗低垂的星。
塔上当值的弓箭手揉了揉发涩的眼睛,重新将目光投向黑暗的远方。
但今夜望出去,感觉不同了——之前守的是一群活人和一堆木头石头,现在守的,是个有祖灵在深处看着的、完整的“家”。
湖浪声一阵阵传来。
今夜听来,那声音不再是无休止的、仿佛要吞没什么的喧嚣,而成了某种深沉的、平稳的、如大地呼吸般的背景音。
陪着祠堂里二十三节竹筒,陪着龙门阵九棵树,陪着这片终于在魂灵层面定居的土地,缓缓沉入安眠。
更远处,流沙部营地的火光早已熄灭。
但他们的祭司——那个干瘦的老者——此刻正站在营地边缘,遥望星回寨方向。
他看见祭坛上空隐隐有光晕残留,看见龙门阵方向有极淡的九色余晖在夜雾中浮动。
老者沉默良久,最终缓缓跪地,朝着那个方向行了个大礼。
这不是臣服,是对另一种完整传承的敬畏。
夜深了,寨子里最后一点人声也沉寂下去。
只有祠堂石室内,二十三节竹筒静静立在石台上。
油灯火苗偶尔跳动,在竹筒刻痕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那些早已干瘪的谷粒、枯黄的香草叶、褪色的衣物纤维,此刻都沉在最深的寂静里,像是终于走完了所有该走的路,可以安心睡去了。
门外,守夜的猎人路过祠堂时,会不自觉放轻脚步。
他们知道里面有什么,知道那些竹筒意味着什么。
但他们不害怕——那是自己人的魂,是自己部落的根。
有他们在底下睡着,这寨子才站得稳,这墙才立得牢。
张翎最后看了一眼祠堂石门,转身走下祭坛。
他走得很慢,脚步落在碎石路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这声音会传进地底,传进祠堂,传进竹筒里那些安息的魂的梦中——像是活人给死者的、最后的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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