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像是天漏了个窟窿。
平安镇外的乱葬岗,比往日里更添了几分阴森。
歪斜的墓碑,像是老人的烂牙,稀稀疏疏地戳在地上。不知谁家扔掉的破败草席,被雨水浸泡得发黑,紧紧贴在泥地里,隐约能看到下面隆起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腥味、青草的涩味,还有若有若无的、尸体腐烂的甜腻气息。
一座新堆成的浅坟,土是松的,没有踩实。
雨水毫不留情地冲刷着,将坟头的黄土变成一道道浑浊的溪流,朝着更低处流去。坟包,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
忽然。
一道惨白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昏暗的天幕,像是一把天神的利剑,将整片乱葬岗照得亮如白昼。
就在这短暂的光亮中,那座正在被雨水冲垮的浅坟里,猛地伸出了一只手。
一只沾满了黄泥的手。
五根手指痛苦地蜷缩着,随即又猛地张开,指甲深深地抠进湿滑的泥土里,仿佛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泥土之下,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和冰冷。
吴长生感觉自己像是被活活装进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布袋,口鼻间满是泥土的腥味和腐烂草根的怪味。他想呼吸,每一次张嘴,灌进来的却是更多的泥浆。他想喊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的、野兽般的悲鸣。
胸口像是压着一块千斤巨石,沉重得让他无法思考。
我是谁?
我在哪?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
混乱的念头,像是一团被野猫抓过的麻线,在吴长生脑海中胡乱地纠缠着。只是模糊地记得,后脑勺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然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死亡,应该是一切的终结。
可现在这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感觉,又算什么?
求生的本能,最终还是压倒了所有的混乱与恐惧。吴长生不再去想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驱使着那只已经探出坟墓的手臂,向上,再向上。
指甲在与碎石的摩擦中翻裂,渗出丝丝血迹,又很快被冰冷的雨水和黄泥混为一体,感觉不到疼痛。
终于,吴长生感觉头顶一松。
新鲜的、夹杂着雨丝和冷风的空气,猛地灌入鼻腔。吴长生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像是离了水的鱼,呛得连连咳嗽,咳出来的,是带着血丝的泥水。
吴长生用手肘撑着地面,一点一点地,将自己残破的身躯,从那座不深的坟墓里,拽了出来。
吴长生活了下来。
或者说,他活了过来。
吴长生跪趴在泥地里,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单薄的身体。抬起头,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个死人的世界。
雨水从一棵光秃秃的歪脖子树的枝桠上滴落,砸在旁边一块破了角的墓碑上,发出嘀嗒、嘀嗒的轻响。不远处,一个被野狗刨开的旧坟里,隐约可见森森白骨。浑浊的泥水,汇成一股股细流,在坟包之间穿行,像是一条条黄泉路。
吴长生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陌生的手。那双手,也沾满了泥浆,指甲缝里满是污垢,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扭曲。试着握了握拳,能感觉到肌肉的拉扯,能感觉到力量。但这感觉,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布,很不真切。
这具身体,是活的。
但身体里的那个,却清楚地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这种诡异的割裂感,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吴长生甚至感觉不到害怕,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空洞的麻木。
吴长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自己明明是回春堂的杂役,就算死了,也该有张草席裹着,扔到更远处的义庄才对。
是谁,把自己埋在了这里?
一个念头,如同冰锥,刺入吴长生混乱的脑海。巨大的恐惧,终于冲破了那层麻木,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不敢再想下去,只是凭着野兽般的本能,想要逃离这个地方。
吴长生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朝着远离乱葬岗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雨势渐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牛毛细雨。在半山腰上,吴长生看到了一座破败的山神庙。庙宇很小,山神的泥像也已塌了半边,露出了里面的茅草胎心,但那片还能遮雨的屋檐,在他眼中,不亚于天堂。
吴长生用尽最后的力气冲了进去,缩在没有漏雨的墙角,抱着双臂,瑟瑟发抖。
短暂的安宁,让吴长生终于有了一丝余力,去回忆之前发生的一切。
吴长生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
那里,本该有一个致命的伤口。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是被一根沉重的、浸透了药汁的枣木药杵,狠狠地砸在了那里。
可是,没有。
后脑勺,一片光滑,甚至连血迹都找不到,只有一些被雨水冲干净了的泥土。
怎么可能?
吴长生心中一颤,连忙借着从破门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天光,检查自己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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