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十五年,五月。
应天府,紫禁城。
东宫一侧的宫殿内,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几乎让人窒息。
朱雄英感觉自己像是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泥沼中挣扎了千万年,意识支离破碎,唯有一股彻骨的不甘与怨恨凝聚不散。
‘孤……不甘心!’
‘孤乃大明嫡长孙,皇祖钦定的继承序列第二人,为何……为何八岁便要夭亡?!’
‘母亲……父亲……皇爷爷……’
‘还有那……史书上记载,在孤死后不久便随之薨逝的母亲……那英年早逝,导致洪武朝堂血流成河的父亲……那因父亲早逝而被削藩逼反,最终掀起靖难之役的四叔……’
一幅幅混乱而悲怆的画面在他破碎的意念中闪过,那是他短暂一生的缩影,夹杂着来自另一个时空、知晓未来悲剧的灵魂的绝望呐喊。
凭什么?!他朱雄英,本该拥有这世间最尊贵的身份,享尽荣华,为何要成为这洪武朝早期,一连串悲剧的起点?
他不服!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响,无边的黑暗被一股强大的意志强行撕裂。
“呃……”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呻吟,从朱雄英干裂的嘴唇中溢出。
紧接着,沉重的眼皮被一股求生的本能撬开一丝缝隙。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绣龙帷帐顶,以及那空气中浮动着的、令人作呕的药尘微粒。
“醒了!皇长孙醒了!快!快去禀报太子殿下,禀报陛下!快去传太医!”
一个尖细因激动而变调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打破了宫殿内死寂般的气氛。
整个宫殿仿佛被投入一颗巨石的平静湖面,瞬间骚动起来。宫女、内侍慌乱而又极力压抑着声响的脚步声、压抑的抽泣声、以及外面传来的急促奔跑声,交织成一曲劫后余生的混乱乐章。
朱雄英没有理会周围的嘈杂。
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这间熟悉而又陌生的寝殿。
雕梁画栋,陈设奢华,每一件物品都彰显着主人无比尊贵的身份。
然而,这华美的牢笼,差一点就成了他最终的埋骨之地。
‘回来了……我真的回来了……’
‘回到了我八岁这年,这场几乎要了我性命的大病之中……’
前世(或者说,另一个时空的记忆)里,他就是在这场大病中高烧不退,最终一命呜呼,徒留一个“早殇”的记载,和亲人无尽的悲痛。
而这一世……他活过来了!
带着对未来的先知,带着那刻骨铭心的不甘与怨恨,他,朱雄英,魂归来兮!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势,让周围所有的嘈杂声瞬间安静了下去,宫女内侍们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身材高大,面容虽带憔悴却难掩其鹰视狼顾之霸气的老者,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他须发皆有些凌乱,眼底布满了血丝,但此刻,那双足以让满朝文武心惊胆战的眼睛,却死死地盯在床榻上的朱雄英身上,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急切与……一丝不敢置信的希冀。
来人,正是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大帝,朱元璋!
“咱的英儿……真的醒了?!”
朱元璋的声音洪亮,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几步便跨到床前,不顾帝王威仪,直接坐在了床沿,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曾执掌乾坤、也沾满鲜血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朱雄英露在锦被外、依旧有些冰凉的小手。
那真实的触感,那掌心传来的、属于活人的微弱温度,让朱元璋紧绷了数日的心弦,猛地一松。
“皇……爷爷……”
朱雄英看着眼前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细若蚊蚋。这就是他的皇祖父,那个对敌人、对贪官残酷无情,对家人却护犊情深,最终却因他的夭折、父亲的早逝而性情愈发暴戾,杀得朝堂为之一空的洪武大帝。
此刻,他只是一个担忧孙儿病情,终于看到一线希望的祖父。
复杂的情绪在朱雄英心间翻涌。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有重见亲人的激动,更有一种洞悉未来悲剧,发誓要扭转一切的决绝!
他知道,从他睁开眼的这一刻起,历史的车轮,已经被他撬动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朱元璋紧紧握着孙儿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回归,这位杀伐果断的帝王,眼眶竟有些湿润了。他连说了三个“好”字:“好!好!好!醒了就好!咱就知道,咱朱元璋的嫡长孙,没那么容易去见阎王爷!”
他猛地回头,对身后噤若寒蝉的太医们吼道:“还愣着干什么?快给咱英儿诊脉!用最好的药!务必给咱调理好!若再出差池,咱剐了你们!”
太医们连滚带爬地上前,小心翼翼地请脉。
朱雄英顺从地任由太医摆布,目光却越过朱元璋,看向了殿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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