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洞口吹进来,带着药香。
杜守拙靠在石壁上,左手垂在身侧,黑纹已经爬到肩膀,皮肤裂开的地方还在渗血。他把铜锁拿出来,用那块绣梅花的布角慢慢擦着表面。动作很轻,像是怕弄坏了什么。
布角是清漪留下的。她以前总爱在衣角绣花,说看着舒服。现在这块布沾了血和泥,边角都磨破了,可纹路还能看清。
他盯着铜锁上的刻痕,呼吸渐渐稳了下来。
风忽然大了些,卷起几片枯叶飞进洞里,打在石阶上发出沙沙声。这声音让他想起那天晚上,火光映在墙上,木头烧焦的味道混着血腥气。他站在院子里,手里握着刀,地上躺满了人。有个孩子在哭,声音很小,断断续续的,后来就没声了。
他闭了下眼。
再睁眼时,看见自己倒影在铜锁表面——脸是他的,可眼神像另一个人。那人提着刀,走向一个没死透的人。刀落下去的时候,血溅起来,落在他脸上。
他猛地松手,铜锁掉在腿上。
嘴唇已经被咬出了血,铁锈味在嘴里散开。他抬手抹了一把嘴,低头看着掌心的血,手指一点点攥紧。
外面传来脚步声。
不急不缓,踩在碎石上,每一步都像量过一样。他没抬头,但手已经按在刀柄上。
那人走到洞口,停下。
“你用了禁术。”声音很冷。
杜守拙终于抬头。陈默尘站在那里,青布长衫,背微微驼着,手里没有刀,只有串佛珠。月光照在他脸上,显得眼睛特别亮。
“你都知道了。”他说。
“我不需要别人告诉我。”陈默尘走进来,蹲下,伸手撩开他左臂的布条。黑纹像活的一样,在皮肉下扭曲蔓延。“这是‘裂肤唤劲’的反噬。你练到了第几重?”
“第一重。”
“骗我。”陈默尘收回手,“第二重才会伤及经脉,你现在运不了真气吧?连坐直都要靠墙撑着。”
杜守拙没说话。
“你学刀的时候,我说过什么?”
“刀不滥杀。”
“你还记得?”陈默尘站起身,居高临下看着他,“那你现在做的,跟刘撼山有什么区别?你为了救人,先把自己变成恶鬼?”
“我不变成鬼,谁去救她?”杜守拙抬头,声音哑得厉害,“你让我等,等十年?等她死在山里?等他拿她的血练功?你说的道义救不了人!”
“所以你就用这种折寿的法子,拼一条命去换?”陈默尘往前走了一步,“你以为你死了,她就能活?你要是死在这半路上,她连最后一点指望都没了。”
杜守拙低下头。
“你娘死前把你托给我,不是让你拿着刀乱砍一通。你忘了她怎么教你的?天冷了,给你缝鞋垫,怕你脚冻着;下雨了,站在门口等你回来。她说,做人要守本分,别争那些不该争的东西。”
“可他们杀了她。”杜守拙抬起头,眼里有血丝,“他们把她吊在树上,让火烧到她脚下。她没喊一声疼,就那么看着我逃。你告诉我,这种事能忍?”
陈默尘不说话了。
风吹进来,把两人之间的灰烬吹散了些。杜守拙把铜锁重新握紧,指节发白。
“你要杀我,现在就可以动手。”他说,“我不躲。”
陈默尘看了他很久。
然后突然出拳。
拳头砸在他脸上,鼻梁当场断裂,血顺着嘴角流下来。他没动,也没抬手擦,就那么坐着,血滴在膝盖上,洇湿了布料。
“你要是明天走上祭坛,不是为了救她,而是为了杀人报仇。”陈默尘的声音低下去,“我在第三式出手,亲手杀你。”
杜守拙缓缓抬头,嘴角还挂着血。他看着师父,眼神不再晃。
“师徒情分,到此为止。”
陈默尘盯着他,又看了很久。最后转身,一步步往外走。身影走到洞口时停了一下,没回头,直接消失在夜雾里。
洞里只剩杜守拙一个人。
他抬起手,摸了摸鼻子,骨头歪了,疼得厉害。他没管,只是慢慢把铜锁贴身收好,塞进内襟,靠近心脏的位置。
刀横在膝上,他用右手一点点抚过刀身。从护手到刀尖,来回三次。这是他每次动手前的习惯,小时候陈默尘教的。
现在他不用听谁的了。
他靠着石壁,闭上眼。不是睡觉,也不是休息,只是想把脑子里那些画面压下去。娘的脸,妹妹的手,火场里的哭声,还有刚才那个倒影——拿着刀走向无辜者的自己。
他不能变成那样。
睁开眼时,远处山腰有一点火光,一闪一灭,像是有人在走动。他知道那是通往祭坛的路。
他还不能倒。
他把刀抱在怀里,右手一直没离开刀柄。左手虽然废了,但还能撑着站起来。他试了两次,终于坐直,脊背挺了起来。
风又吹进来。
这次他闻到了不一样的味道。除了药香,还有点苦,像是草灰混着湿土。这是大巴山北坡才有的气味,小时候他们住的地方也有。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这双手杀过人,也被人伤过。现在又要拿刀,但不能再为恨。
是为了让她活着回来。
他把布角重新裹在铜锁外面,放进怀里。然后一手撑地,慢慢挪到洞口边上。外面是斜坡,往下能看见一条小路,蜿蜒进山腹。
他就在那儿等着。
天快亮的时候,雾更重了。他听见远处传来乌鸦叫,一声接一声。没有别的动静。
他没动。
刀还在手里。
血从鼻子里流出来,滴在刀鞘上,一滴,两滴。
他抬手抹掉,继续看着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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