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外的雪夜像口黑沉沉的瓮,将天地都闷在冷白里。
辛弃疾裹着狐裘独坐军帐,案上残烛被风掀得一跳,照见《九边图志》残卷上江防七要四字,墨迹泛着青灰,倒像浸了半世的血。
他闭了眼,金手指如涨潮般漫过脑际——十年前初任湖北转运副使时翻烂的粮道账册突然活过来,数字在眼前串成金线;三年前在鄱阳湖畔记的水文簿子地展开,春汛秋涸的水位线化作银蛇游走;百里外的罗霄山脉、赣江支流、荒田陂塘,竟都顺着这金蛇银线,在脑中拼出幅立体的山河图。
屯田之利在安民。他指尖叩着案几,声线轻得像雪落,江西有荒田三千顷,若能让降卒耕之,既消弭兵痞之患,又增粮储——烛火忽明,映出他眼底亮得惊人的光,江防之要在控水,湖口、彭泽、都昌这三处...若设水寨,金人顺流而下的船舰,怕要卡在赣江里。
帐外忽有马蹄碎雪声急,未及通报,帐帘已被掀起半幅。
秦猛裹着一身寒气扑进来,腰间铁剑撞得帐竿叮当响:大人!
张六郎最后一信——降卒三营今夜聚酒,骂饷银太薄,营里刀把子都摸热了!
辛弃疾睫毛动了动,竟笑出声来。
他伸手接住秦猛递来的密信,火折子一声点着,信笺在指缝里蜷成灰蝶:我等这把火,等了半月。他解下狐裘搭在案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去备马,明日辰时,我单骑去降卒大营。
秦猛急得跺脚:李铁头那伙人原是崔十七的部下,杀人不眨眼的!
大人若有闪失——
你当他们真想反?辛弃疾转身时,烛火正照在他下颌绷紧的线条上,崔十七被斩时,李铁头抱着他尸首哭了整夜。
降卒们要的不是反,是条活路。他伸手按住秦猛肩膀,去传我的话:明早辰时,吉水、新淦两县的田契,带着牛种官印,都跟我上营。
雪停得蹊跷,第二日天刚放亮,东边云脚却压得更低。
降卒大营的辕门前,李铁头披着重甲立在雪中,腰间鬼头刀泛着冷光。
他身后三百多号降卒,有光脚的,有披麻的,全攥着木棍刀鞘,呼出的白气凝成团,在头顶聚成阴云。
马蹄声碎,辛弃疾的青骢马踏雪而来。
他没带亲兵,连腰间玉牌都摘了,只穿件旧棉袍,怀里抱着个朱漆木匣。
李铁头的刀磕在甲胄上:辛大人好胆!
李统领的刀,该劈金人,不该劈自己人。辛弃疾在马背上欠身,单手解了棉袍,露出里面空荡荡的剑鞘,我今日来,不是以官压人,是以心换心。他翻身下马,木匣地打开,田契的黄绢在冷风中猎猎作响,江西荒田三千顷,官给牛种,屯田三年,税免其半。
子女可入官学,伤病有军医——他抓起一张田契举高,这不是军饷,是地契。
种三年,地就是你们的。
李铁头的瞳孔缩成针尖。
他盯着那黄绢上的朱红官印,喉结动了动:真...真能分田?
辛某在济南杀过金兵,在滁州开过粥厂,在湖南平过茶商军。辛弃疾一步步走到他跟前,雪水浸透了鞋帮也不觉得冷,我若骗你,这把老骨头就埋在你营前。
人群里突然有人嚎了一嗓子:我家那小崽子,都六岁了还没摸过笔!接着是此起彼伏的抽噎声。
李铁头反手抹了把脸,刀地插在雪地里:大人若敢耍我,我李铁头的刀——
耍不得。辛弃疾拍他肩膀,力道重得像山,明日起,吉水、新淦两县的田官就到,你派二十个信得过的兄弟跟着,丈量、分契、立碑,都看着。
这边营里刚起了人声,江州城里的范如玉正蹲在炭盆前补棉衣。
绿芜捧着药箱直搓手:夫人,这三百件棉衣,您熬了三夜了,手都裂成筛子——
筛子也得补。范如玉头也不抬,针尖在指腹上戳出血珠,她往嘴里吮了吮,继续穿线,降卒营里有个赵老兵,腿上箭疮三年没好;还有个王二,媳妇上个月难产死了,留下个吃奶的娃...孙先生的巡医司明日就走八州,可衣裳不暖,药汤再热也捂不暖心。
绿芜突然噤声。
范如玉抬头,见门帘被掀开,孙景和裹着一身寒气进来,药囊上还沾着雪渣:夫人,巡医司的文书批下来了。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皮纸包,这是八州医馆的联络单,还有...我让人抄了《治刀箭疮方》,刻成木版,沿途发。
范如玉放下针线,伸手去接,指尖却触到孙景和掌心的硬茧——那是握了三十年药杵磨出来的。
她忽然笑了:孙先生,明日你带着医徒先走,我随后带着棉衣跟来。她转头对绿芜道:去库房搬二十坛黄酒,给巡医队暖身子。
此时赣江下游的芦苇荡里,周海蛟正蹲在船头啃咸鱼。
他原是鄱阳湖有名的浪里蛟,归顺后虽穿了官服,发间还系着根红布带,风一吹就像团火苗。
周都头。辛弃疾的声音从船尾传来。
周海蛟手一抖,咸鱼地掉在船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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