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是范如玉的贴身侍女,却比许多衙役更擅扮作粗使婆子,此刻腰间挂着个竹编钱袋,倒真像个跟着东家收茶的小帮工。
辛弃疾应了声,靴底碾过结霜的碎石,脆响惊起几星寒鸦。
他昨夜在案头翻了半宿《宋会要》,茶税条令里和市折纳灾损报免这些字眼在眼前晃了又晃——自隆兴和议后,朝廷为补军资,茶税已是江西百姓肩头重负,可前两日王岊递来的密报里,竟有茶农卖儿鬻女抵税的血书。
官爷!官爷留步!
一声带着哭腔的唤声撞破山雾。
辛弃疾抬眼,见道旁松树下蜷着个佝偻身影——灰黑破袄袖口露出半截冻得发紫的手腕,正死死攥着个竹背篓。
背篓里的薄如枯草,在风里簌簌打颤。
老丈,可是要卖茶?绿芜抢先一步上前,蹲下身时故意把钱袋碰得叮当响。
那老人听见二字,突然直起腰来,膝盖磕在冻土上地闷响。
他仰起脸,皱纹里结着冰碴:官爷行行好,这是我家最后半筐茶青,求换三升米——我那小孙女儿,三天没喝上热汤了......
辛弃疾接过他递来的枝条。
指尖刚触到那层灰褐的表皮,便被扎得一疼——哪里是茶芽?
分明是老茶树干剥下的皮,在檐下晒得裂成了骨茬。
他喉间发紧,垂眼时正撞进老人浑浊的眼底:老丈,这树皮充茶青,县里收税的可曾说过?
收......收税的赵都头说,今年茶引加了三成,交不上就拆房梁。老人枯瘦的手抚过背篓,我家茶园早被水冲了,只能剥树皮......官爷,这树皮能算茶青么?
辛弃疾攥紧那截树皮,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老丈,您且跟我走。他转头对绿芜道,去把马背上的干粮取来,再问问老丈住哪村。
绿芜应了,转身时瞥见辛弃疾眼尾泛红。
她知道,这位大人最见不得百姓受苦——当年在山东老家,他跟着祖父辛赞查访被金人烧毁的村庄,也是这样攥着焦黑的房梁,说总有一日要让百姓种自己的田,喝自己的茶。
日头西斜时,一行人拐进了修水深处的茶村。
茅檐下的竹匾里,晒的全是这样的树皮茶青;墙根下缩着几个光脚的孩童,见有人来,便怯生生地往大人身后躲。
绿芜跟着个抱孙儿的妇人进了灶房,回来时眼眶发红:那小女娃烧得直说胡话,家里连块药引都寻不着。
去取我包里的金疮药。辛弃疾蹲在院角,看着几个汉子正往竹篓里塞树皮,你们今年交了多少茶税?
原来说好一石茶交五斗税,可赵都头说和市折纳要加两成,灾损报免又扣三成......说话的汉子撩起裤腿,小腿上一道紫青的鞭痕,上回我交慢了,就挨了这顿打。
夜宿山民茅屋时,绿芜从怀里摸出个用油纸包着的本子——是她前两日借送羹汤之机,在转运司账房抄下的税册副本。
茅屋里点着松油灯,灯芯噼啪炸响,辛弃疾就着微光翻页,过目不忘的本事在此时显了真章:淳熙三年,建昌军报霜冻减产三成;四年春温比邻州高两度,却又报虫灾免两成......
他摸出随身携带的《江西气候录》,指尖在纸页上快速游走。
绿芜添了把柴火,见他突然停住,烛火映得他眼底发亮:建昌军这四年,灾损报免的总量,比邻州多出五成。
可茶商交的润笔费勘帖钱,倒比原额多了七成!
大人是说......绿芜压低声音。
有人借灾损之名,行贪墨之实。辛弃疾将税册往桌上一扣,明减暗增,怕是转运司那位孙景元的手笔。
与此同时,江州辛府后堂的炭盆烧得正旺。
范如玉捏着绿芜的密信,指尖在树皮充水建昌军异常几个字上轻轻摩挲。
窗外传来更漏声,她抬眼看向缩在椅角的徐九章——那衙吏的靴底还沾着泥,显然是刚从转运司溜出来。
徐都头,令堂的咳疾可好些了?范如玉端起茶盏,前日我遣人送了长白山的野山参,该够熬半个月的药。
徐九章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他记得上月母亲咳血,是辛夫人派了府医连夜来瞧;儿子在州学的束修,也是辛府悄悄补上的。
此刻后堂暖香浮动,他喉间发哽:夫人待我徐家的恩,九章没齿难忘......
我只要一样东西。范如玉将茶盏推过去,去年的茶引抽分总簿
徐九章的手在袖中攥紧。
他知道那总簿里记着转运司私设的,更记着孙景元提留的三成茶税——这些都是见不得光的。
可当他想起母亲喝药时皱起的眉头,想起儿子捧着新书时发亮的眼睛,终于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这是我偷抄的残卷,总簿正本......在孙使君的暗格里。
范如玉展开残卷,见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孙使君提留三成润笔费每引二十贯,字迹歪歪扭扭,显是深夜偷抄的。
她将残卷收进妆匣,抬眼时目光温和:明日起,令郎的束修由我按月送,令堂的药,府医每日来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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