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雪比江州下得更急。
范如玉裹着粗布棉袍立在巷口,雪花顺着斗笠边缘簌簌落进颈窝,她却浑不在意,只盯着对面青瓦白墙的小院——那是辛伯族亲的旧宅,门楣上朱记米行的木牌被风刮得吱呀响。
夫人,灶膛里的火生起来了。绿芜从门内探出头,发间沾着草屑,显然刚收拾过积灰的厢房。
这小丫头素日最是爱干净,此刻却只拍了拍袖口的土,将范如玉让进屋内。
灶上砂壶冒着热气,范如玉捧着粗瓷碗暖手,目光落在绿芜腰间的布包上:打听到了?
绿芜解下布包,取出半块冷炊饼掰开,夹层里露出张皱巴巴的纸片:户曹的张押司爱喝双酿,小婢陪他吃了三碗酒。
端州贡纸今岁根本没入库——她指尖点着纸片上的墨痕,张押司说,前儿他还去库门查过封条,印泥是新的,文书上写着三月后配发。
还有这青褐印油......
范如玉的指节在桌沿叩出轻响。
前日在江州,辛弃疾被软禁前曾说密信上的印泥颜色不对,她当时只当是丈夫心细,此刻听绿芜转述,方知其中关窍——若印油未配发,那封通敌密信上的朱印,分明是伪造。
柳仲礼半月内三入陈相府。绿芜压低声音,米行的老客说,陈府的马车总在卯时三刻进巷,车帘压得低,连车夫都蒙着面。
窗棂被风撞得哐当响。
范如玉望着跳动的灶火,耳中回响起辛弃疾在书房说的话:构陷需要密报,密报从何而来?原来不是密报,是伪造的密报。
可伪造之物,总要有破绽。
文书房。她突然开口,御史台的文书房,存放着近年所有印泥纸墨的批文底册。
若能拿到......
那是禁地!绿芜急得直搓手,前日小婢路过,见门口站着四个带刀亲卫,连王中书去查案都要通传。
范如玉起身推开窗,雪花卷着寒气扑进来,落在她鬓边的银簪上。
簪头是半朵梅花,还是嫁时辛弃疾亲手打的——那时他说,梅枝经霜更韧,正如他们的心意。
去王岊府。她转身取过蓑衣,夜访。
绿芜的眼睛瞪得溜圆:王中书最是谨慎,上回辛使君请他题字,他都要磨半时辰墨!
他不为私,可为公。范如玉将斗笠扣在头上,辛某若倒,主战派树倒猢狲散,他王岊是中书舍人,能独善其身?
雪夜的后巷积了半尺厚的雪,主仆二人踩着咯吱作响的雪窝,绕到王宅角门。
绿芜叩了三下门环,又补两下,这是辛家旧仆的暗号。
门内很快传来脚步声,门闩一响,露出王岊微颤的下颌——他穿着家常深灰襕衫,连冠都未戴,显然是从暖阁里急急赶来。
范夫人?王岊的声音带着惊惶,目光扫过范如玉肩头的雪,这、这等风雪夜......
借一步说话。范如玉没动,只站在雪地里,王公若念旧谊,请借户曹印泥入库簿一观;若惧祸,我这就转身,不累君名。
王岊的喉结动了动。
他记得六年前在建康,辛弃疾带新妇来拜会,范如玉站在廊下,看一群乞儿抢糖人,转身就把随身的银锁片塞给书童,让去买二十个糖人。
那时他便想,能让辛幼安收了锋芒的,必是个有主见的。
随我来。他转身往院内走,靴底碾碎积雪的声音格外清晰。
穿过月洞门时,他突然停步:辛幼安可还好?
他在看《孟子》。范如玉跟在他身后,富贵不能淫那章。
王岊的背微微一震。
书房里,他打开博古架后的暗格,取出个乌木匣,铜锁地弹开,露出一叠泛黄的底册。
范如玉翻到淳熙十三年印泥那页,烛火下,青褐印油,未发外衙几个字刺得她眼睛发酸。
柳仲礼明日要奏锁拿北谍王岊突然说,虚证人证都备好了,说是辛幼安在山东的旧部。
范如玉将底册抄录的纸页塞进怀里:谢王公。
该谢的是夫人。王岊望着她被雪水浸透的鞋尖,当年在滁州,幼安修城墙缺粮,是夫人带着家仆去劝粮商;如今这局......他摇头一叹,幼安有妻如此,何愁不破?
归途中,绿芜裹紧斗篷:夫人,周文通那厮......
他是赵?的心腹,又替柳仲礼伪造文书。范如玉摸了摸怀里的抄本,若没有他的口供,单凭纸墨,他们可以说库吏私取
绿芜眼睛一亮:小婢听说,周文通爱赌,上个月还在城南赌坊欠了三十贯。
第二日午后,转运司后巷的醉仙楼来了两个江西商妇。
年长的穿酱色棉裙,腕上戴着翡翠镯子,正是范如玉;绿芜扮作小斯,捧着个描金漆盒,逢人便说:我家主母是辛使君旧部的亲眷,要寻几封旧年的书信,价码好商量。
酒肆里的茶客们交头接耳。
周文通缩在角落,盯着范如玉腕上的镯子——那颜色,倒和辛弃疾案头的印泥匣相似。
他摸了摸袖中残稿,上面那个多了一钩的字,像根针戳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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