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荒地的寒夜,像一张浸透苦汁的黑网,将牛章家的破草房紧紧裹住。这座曾在祖辈辉煌时诞生的院落,如今在岁月的啃噬下摇摇欲坠,成了村里穷苦的缩影。老人们说,牛章的曾祖父曾是村里首屈一指的富户,可到了他爷爷那辈,赌桌成了无底深渊,骰子声碾碎了几百亩良田,地契一张张易主,债台越筑越高,等到牛章父亲牛蔼这一代,家里除了四壁萧然,只剩下数不清的叹息。
七岁的小五,像株在石缝里挣扎求生的野草。他趿拉着前露脚趾后漏脚跟的鞋片,身上的开裆裤补丁摞补丁,布料早已被岁月磨得薄如蝉翼。除夕的鞭炮声炸响,那清脆的响声如同蜜糖,勾得小五光着脚丫就往街上跑。街边,韩家少爷们身着簇新的绸缎衣裳,手里攥着油亮喷香的点心,嬉笑打闹间洒落的碎屑,都让小五馋得直咽口水。他站在寒风里,眼巴巴望着,睫毛上渐渐凝出细小的冰碴,直到暮色漫过街巷,才磨磨蹭蹭往家挪。
一进家门,小五就像被点燃的爆竹,扯着母亲的衣角哭闹起来:“娘,我要甜饼饼,我要穿新衣服……” 那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尖锐,像把小锥子,一下下扎在父母心上。母亲枯瘦的手轻轻拍着他,声音里掺着苦涩的哄骗:“五,你是娘的好孩子,不要那个,吃那个饼子烂嘴呢。” 可小五哪肯罢休,小脸涨得通红,鼻涕眼泪糊了一脸:“不,人家要,甜饼子可好吃的,不烂嘴,嗯,嗯……”
牛章蹲在灶台边,烟袋锅子在鞋底磕得咚咚响,额头上的皱纹拧成了疙瘩。儿子的哭闹像团火,烧得他心里发慌,又像根刺,扎得他眼眶发烫。“哼,你嗡嗡什么,那东西是咱们吃的吗?再嗡嗡看我搧你。”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可话头已经收不回来。小五被父亲的凶样吓到,嚎啕声陡然拔高:“我要 —— 吃甜饼子呢,我要 ——” 这哭喊像把重锤,砸得牛章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猛地扬起手,“啪” 的一声,耳光落在小五稚嫩的脸上。
哭声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 “哇 ——” 的一声,小五娘像护崽的母兽扑过去,将孩子搂在怀里,眼泪扑簌簌砸在小五头上:“你少作孽吧!人家有钱人过年,吃香的,喝辣的,穿绸披缎,咱这少吃没喝不够可怜,你这当穷爹的不给孩子弄吃的,弄穿的,也让他欢欢喜喜过个年。打孩子不如打我呢……” 牛章张张嘴,喉咙像被麦芒堵住,半晌才挤出一句:“唉 —— 我也是爹生娘养的,不懂给孩子吃香的,穿光的?可是一文钱也没有,买饼,割肉,人家谁白给呢…… 五,甭哭了,过了年,爹给史明堂家做活去,挣钱给你买好些甜饼吃。”
小五抽抽搭搭地在母亲怀里问:“娘,爹说的是真的吗?嗯,嗯…… 娘,我爹给我买新袄穿,买……,买甜饼吃,我给家里拾…… 柴禾……” 母亲的泪水打湿了孩子的头发,破草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压抑的抽泣声,像寒风穿过枯树林,呜呜咽咽。
大年初一凌晨,三声鸡啼撕开夜幕。别人家的鞭炮声震得空气发烫,牛章家的破草房却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家人裹着露棉花的破棉衣,像几截被霜打蔫的枯草,挤在炕上。牛章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脑海里翻涌着这些年的辛酸:民国十三年,为了活下去,他把七岁的闺女卖给戏班,女儿撕心裂肺的哭喊至今还在耳边回荡;民国十六年,借了城里张家二十块钱,此后的日子里,讨债人的脚步比年关的风雪还急,腊月里,张家带着几波人天天上门,他低三下四哀求,像条摇尾乞怜的狗;如今,又是正月,家里米缸见底,缸底的几粒米,在月光下泛着冷清的光。他转头看向炕旮旯里抱着孩子的老伴,老伴脸上的皱纹里都嵌着愁苦,两鬓的白发在风里轻轻颤动,牛章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进嘴里,咸得发苦。
小五在母亲怀里嘟囔着:“娘,过大年,起五更,穿上好袄吃饼饼,哦 ——。还不给吃饼饼呢。” 母亲哽咽说:“今年咱家不吃了,五,等下年再吃吧……” 小五不依:“年年哄人家,咱家年年都不吃呢,你看人家韩家年年都吃好饼饼……”“人家有钱吗,等咱家有了钱也吃呀,多昝也会有那么一天呢?……” 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小,像被风吹散的烟雾。
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三十年后,这段苦难的岁月成了牛凤青(当年的小五)忆苦思甜的 “资本”,可那些刻在骨子里的伤痛,又岂是几句话能抹平的?
转眼间,喜闹十岁了。那天,他从街上回来,像只扑棱着翅膀的小鸟,拽着父亲马贵的衣襟,眼睛里闪着渴望的光。马贵心里 “咯噔” 一下,皱着眉不敢看儿子,他怕那双眼睛里的期待,会灼伤自己千疮百孔的心。
“爹。” 喜闹又喊一声,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急切。马贵叹口气,艰难开口:“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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