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营中那“神仙相助”的传言，如同春日荒野上的星火，虽未燎原，却也在底层军士间悄悄蔓延，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未知的敬畏。而这传言，连同城头那莫名被破的北莽邪术，以及世子徐凤年近日来肉眼可见的修为精进与心境变化，最终都如同涓涓细流，汇入了北凉王府深处，那位看似昏聩老迈的人屠耳中。
徐骁，这位掌控北凉三十万铁骑、撑起离阳半壁江山的老人，或许在武道修为上不算顶尖，但其洞察人心、权衡利弊的本事，却是当世罕有。他像一头经验丰富的头狼，能从最细微的风吹草动中嗅出猎物的踪迹与危险的气息。
深夜，王府书房。烛火摇曳，映照着徐骁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带着凌厉线条的脸。他屏退了所有侍从，甚至连最信任的谋士李义山也未在场。书房内，只有他，以及被悄然请来的凌霄。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徐骁抬起那双看透世事沧桑的眼，目光沉静地落在凌霄身上，开门见山：“道长，近日城中多事，凤年修为亦有所进益，皆赖道长暗中相助。徐骁，代北凉将士，谢过道长。”
他没有用“本王”，而是用了自己的名字，语气诚恳，带着一方霸主罕见的低姿态。
凌霄坐于客位，神色依旧平淡，仿佛对方感谢的并非自己。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并未多言。
徐骁继续道：“道长乃世外高人，神通广大，非常人所能揣度。如今北凉正值多事之秋，北莽大军压境，三十万儿郎浴血奋战，百万黎民生死系于一线。徐骁深知，此等凡俗战事，于道长眼中或许不值一哂。然，北凉存亡，关乎天下格局，关乎无数生灵。”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有力：“徐骁斗胆，恳请道长留下，担任北凉客卿。不需道长冲锋陷阵，亦不需道长处理俗务。只愿道长能在这凉州城内，在这危难之际，成为我北凉的一道‘护身符’。北凉愿举全境之力，供奉道长修行，但凡道长所需，无论是天材地宝，还是孤本秘籍，北凉上下，无有不从，必定竭力为道长寻来！”
这是一个极其沉重的承诺，也是一份天大的诱惑。以北凉一境之力，供养一人修行，其资源之丰厚，足以让任何修行者心动。徐骁此举，无疑是看中了凌霄那深不可测的实力与能力，欲将其与北凉彻底绑定。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凌霄的目光与徐骁对视着，平静无波，仿佛那足以让江湖掀翻的承诺，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
片刻后，凌霄缓缓摇头，声音清晰而平和：“王爷好意，贫道心领。然，恕贫道难以从命。”
徐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并未动怒，只是静静等待着他的下文。
“贫道乃方外之人，志在云游四海，参悟天地自然之道，追寻那冥冥中的一线超脱机缘。”凌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红尘权柄，王朝争霸，于贫道而言，不过是过眼云烟，亦是沉重枷锁。若受此客卿之位，久居一地，卷入这王朝兴替、百万生灵的因果漩涡之中，非但与贫道修行无益，反会沾染无穷业力，蒙蔽道心，于大道有损。”
他看着徐骁，目光清澈见底：“王爷守护北凉，是为责任，是为承诺，此乃王爷的‘道’。而贫道的‘道’，在于超脱，在于自在，在于追寻那天地间永恒不变的至理。你我之道，犹如飞鸟与游鱼，虽同在天地间，却性不同源，路不同归，岂可强融？”
这番话，并非推脱之词，而是直指根本。他将自己的追求与徐骁的责任清晰划分开来，道不同，不相为谋。
徐骁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他听懂了凌霄的意思。这位道人，追求的是个人超脱，是天道，而非人道。北凉的存亡，离阳的兴衰，在他眼中，或许真的只是红尘劫数的一部分，是观摩与历练的对象，而非必须介入的因果。
良久，徐骁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笑容，有释然，也有遗憾：“道长境界高远，是徐骁唐突了。强留道长，确是我的不是。”
他站起身，对着凌霄，郑重地拱了拱手：“虽不能留住道长，但道长此前相助之恩，北凉铭记。他日道长若有所需，只要不违背北凉底线，徐骁定义不容辞。”
凌霄也起身还礼：“王爷言重了。贫道此前所为，不过顺势而为，遵循本心，并非刻意相助，王爷不必挂怀。”
话已至此，徐骁知道再无挽回余地。他看着眼前这位风姿出尘的道人，心中明了，此人如同天际流云，绝非北凉这座边关雄城所能禁锢。他能做的，便是结下这份善缘，而非强求。
就在凌霄准备告辞之际，他却翻手取出了一枚与赠予北离新帝萧崇那枚形制相似，但花纹更为古朴，中心刻有一个小小“凉”字的白玉令牌，递给了徐骁。
“王爷，”凌霄开口道，“此物赠予王爷。它并非法宝，亦不关联气运。但若将来北凉遭遇倾覆之危，有非凡之力介入，非寻常军力所能抗衡时，王爷或世子可捏碎此令牌。贫道或能心生感应，前来相助一次。此乃念在与世子相识一场，以及……感佩北凉军民坚守之志的缘分。”
徐骁微微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他双手接过那枚触手温润的令牌，心中波澜起伏。这虽非客卿之位，却是一个更为超然、也更为珍贵的承诺！一次在绝境中可能出现的援手，其价值，有时胜过千军万马！
“多谢道长！”徐骁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次，带着由衷的感激。
凌霄微微点头，不再多言，转身飘然离去，身影融入书房外的夜色之中。
徐骁独自站在书房内，握着那枚看似普通的令牌，望着凌霄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他知道，这位清玄道长，终究是走了。北凉的风雨，终究还是要靠北凉人自己来扛。但手中这枚令牌，却仿佛在这沉重的压力之下，注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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