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碑林的风骨
接下来的几天，贾长安过着一种近乎隐居的生活。大部分时间，他待在“归处”二楼的房间里，用笔记本电脑远程处理一些必要的琐事，或者只是对着窗外的城墙发呆。下午，他会按照赵安邦的推荐，独自去探索这座城市。
这天下午，他去了碑林。穿过重重门廊，置身于无数矗立的石碑之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敬畏感油然而生。这些冰冷的石头，因镌刻了文字而拥有了不朽的灵魂。颜筋柳骨，欧虞褚薛，千年的风骨仿佛凝结在此，沉默地诉说着过往的辉煌与严谨。
他停在一块巨大的《开成石经》前，仰头看着那工整肃穆的刻字，试图想象当年匠人是怀着何等虔诚的心境，一刀一划地留下这些文明的基石。周围有旅游团喧哗而过，也有像他一样的散客，静静地徜徉。
就在他凝神细看时，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这处拓印的讲解有误。‘颁行天下’的‘颁’字，右侧应是‘分’，而非解说词上写的‘刀’，这是清代坊间劣质拓本流传导致的常见谬误。以讹传讹，是对历史的亵渎。”
贾长安循声望去，只见秦望舒正站在一群看似学生模样的人面前，指着展板上的文字，眉头微蹙，语气严肃。她今天穿着一件卡其色工装风外套，搭配深色牛仔裤，利落的短发一丝不苟，整个人显得干练而专注。
被指证的学生们有些讪讪，带队老师连忙道歉。秦望舒只是微微点头，目光再次投向石碑，眼神锐利得像能穿透石壁。
贾长安没有上前打扰，只是在一旁静静观察。工作中的秦望舒，与那日在小院里清冷的模样又有所不同，她身上散发出一种基于专业知识的强大气场，一种对真相近乎执拗的坚持。
过了一会儿，学生们散去，秦望舒似乎松了口气，一转身，恰好对上了贾长安的目光。她愣了一下，显然认出了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平静。
“贾先生。”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秦小姐。”贾长安走上前，“很精彩的指证。你对这些很熟悉。”
“分内工作。”秦望舒的语气依旧平淡，但似乎并不排斥对话，“贾先生对碑刻有兴趣？”
“谈不上专业兴趣，只是觉得……很震撼。”贾长安斟酌着用词，“站在这里，能感觉到时间的重量。”
这句话似乎说到了秦望舒的心里，她冰冷的眼神融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是的。重量。每一个字，都承载着书写者、刻工，乃至一个时代的信息。它们比任何史书都更真实。”
两人自然而然地并肩在碑林间漫步起来。秦望舒话不多，但每当贾长安对某块石碑流露出好奇时，她便能简洁精准地说出它的来历、价值，甚至背后有趣的典故。她的讲解不带任何煽情色彩，冷静、客观，却充满了力量。
“这块墓志，”她停在一块看似普通的石碑前，“主人只是个七品小官，生平乏善可贾。但你看这字迹，结构严谨，笔力沉雄，可见当时民间书风之盛，文化浸润之深。历史不只有王侯将相，这些普通人的痕迹，同样重要。”
贾长安若有所思。他过去的世界里，衡量价值的标准往往是金钱、地位、收益率。而在这里，在秦望舒的话语里，价值存在于一方石碑、一个字迹、一段被湮没的平凡人生中。这种视角的转换，让他感到新奇，也有些触动。
“所以，秦小姐认为，真实的历史往往藏在这些细节里？”他问道。
“历史没有‘往往’，”秦望舒纠正道，语气带着学者特有的严谨，“它就在那里，存在于每一个确凿的物证之中。我们需要做的，是摒弃主观臆断，尽可能地接近它，解读它。”她顿了顿，看向贾长安，“就像做你们那一行的，也需要基于数据和分析，而不是凭空想象，对吗？”
贾长安笑了，这是他来西安后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秦望舒的类比很直接，甚至有些笨拙，但却奇异地拉近了两个看似毫无交集领域的距离。
“原则上是的。不过，资本市场里，想象力和故事有时候比数据更值钱。”他带着一丝自嘲。
秦望舒微微蹙眉，似乎不太理解这种逻辑，但也没有反驳。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对贾长安说：“抱歉，研究所有点事，我得先走了。”
“好，你忙。”
秦望舒匆匆离去，背影挺拔如松。贾长安站在原地，看着周围林立的石碑，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带来的那种冷静、理性的气息。他与苏青瓷的相处是静谧的、带着试探的暖意；而与秦望舒的这次偶遇，则像一阵清冽的风，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迷雾。
他在备忘录里记下：
“望舒。碑林偶遇。求真如执剑，风骨自凛然。理性之镜，可照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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