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时间,在骨髓深处那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的冰冷束缚感中,缓慢而煎熬地流逝。
赫连桀如同一个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沉默地接受着宸王府内侍的“装扮”。他们为他换上了一身勉强算得上体面、却明显是凤栖男子低阶侍从制式的青色锦袍,腰间束着代表宸王府的冰蓝丝绦。脚踝上的墨玉环被长裤遮掩,但那份沉重与冰冷,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身份。
曾经的北漠王子,如今的……随侍。
当他跟在凌玄霜的仪仗之后,踏入琼华宫那流光溢彩、暖香萦绕的殿堂时,巨大的反差几乎让他窒息。殿内金碧辉煌,雕梁画栋,身着华服的凤栖贵女们言笑晏晏,各色美酒佳肴的香气与地脉寒气的冰冷形成了两个极端的世界。
凌玄霜身着亲王规制的冰凰朝服,容颜绝美,气质冷冽,一路行去,两旁官员贵胄纷纷躬身行礼,目光敬畏。而她身后半步的赫连桀,则承受着无数道或好奇、或鄙夷、或怜悯的视线。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尊严上。
他垂着眼,尽可能屏蔽外界的一切,将所有的心神用于压制骨髓深处因这温暖环境而隐隐躁动的冰髓刻纹,以及袖中那枚微微发烫的玉符。
宴开,丝竹悦耳,歌舞升平。
女帝高踞御座,威仪天成。凌玄霜坐在左下首最尊贵的位置,神情淡漠,偶尔与近旁的重臣低语两句,目光却从未真正落在赫连桀身上,仿佛他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直到——
“宣,北漠使团觐见——”
内侍尖细的唱喏声响起,殿内微微一静。
赫连桀的脊背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一行穿着北漠传统皮裘与锦缎混合服饰的使者,低着头,恭敬地步入大殿。为首之人,是一名头发花白、面容沧桑的老者,赫连桀认得他,是北漠王庭的老臣,也是如今支撑着那个傀儡政权的重要人物之一,副使察哈尔。
察哈尔手捧一个覆盖着红绸的托盘,身后使者抬着数个沉重的箱子。
“北漠使臣察哈尔,叩见凤栖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察哈尔带着使团众人,以大礼参拜,姿态谦卑至极。
“平身。”女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北漠今年岁贡,可还齐备?”
“回陛下,皆已齐备。特献上北漠雪原千年雪莲十株,玄冰铁百斤,雪貂皮千张,另有……”察哈尔一一唱报着贡品清单,每报一样,便有内侍上前揭开红绸,展示箱中之物。
那些,曾经都是北漠的瑰宝,如今却成了向征服者乞求安宁的贡品。
赫连桀死死攥着袖中的拳,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低着头,却能感受到那些北漠使者偶尔投来的、复杂难言的目光。有震惊,有痛心,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鄙夷他这个苟活于仇敌裙下的王子。
贡品清点完毕,女帝淡淡颔首,以示接受。
就在众人以为仪式将毕时,凌玄霜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
“陛下,北漠今年倒是乖觉。听闻这位副使察哈尔,曾是北漠有名的勇士,尤擅‘雪狼舞’以示庆贺。今日盛宴,何不让他舞上一曲,以助酒兴?”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随即响起一阵压抑的、心照不宣的低笑。谁都知道,让一国使臣(即便是战败国的)当庭献舞,是极大的折辱。
察哈尔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脸上血色尽褪。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深深地低下头去,声音干涩:“臣……遵命。”
丝竹声起,却换成了北漠风格的、带着苍凉野性的调子。
察哈尔脱下厚重的皮裘外套,露出里面略显单薄的衣衫。他年事已高,身形也不再矫健,但在那熟悉的曲调中,他还是努力挺直了脊背,伸展手臂,踏出了雪狼舞的步伐。动作迟缓,甚至有些笨拙,早已失了勇士的彪悍,只剩下一个老人为了家国不得不屈服的悲凉与屈辱。
每一踏步,每一次挥臂,都像重锤砸在赫连桀的心上。他看着那曾经教导过他骑射、对他寄予厚望的老臣,如今像伶人一样在敌国的宫殿中强颜欢笑,舞姿蹒跚。
袖中的玉符烫得惊人,骨髓深处的刻纹也开始隐隐发胀,带来针扎似的刺痛。凌玄霜这是在用最残忍的方式,一遍遍提醒他,他和他族人的命运,都牢牢握在她的掌心。
他死死咬住牙关,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暴戾与毁灭欲。
一曲终了,察哈尔气喘吁吁,额头见汗,站在原地,身形佝偻,不敢抬头。
殿内响起了稀稀落落的、带着嘲讽意味的掌声。
凌玄霜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目光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赫连桀身上。那眼神,冰冷,玩味,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
“赫连桀,”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每一个角落,“你去,替本王赏察哈尔副使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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