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功成身退 梅魂永伴】
天京的硝烟尚未完全散尽,长江的波涛却已开始冲刷战争的痕迹。同治三年(1864年)那个炎夏,当湘军将士沉浸在攻克“伪都”的狂喜与劫掠中时,彭玉麟却独自伫立于大胜关水师帅舰的甲板上,凭栏远眺。身后是喧嚣的胜利,眼前是浩荡的江流,而他心中,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寂寥。
“梅姑,金陵克复了……天下,快要平定了……”他喃喃自语,手指在胸前那方冰凉的印章上反复摩挲,仿佛能从中汲取一丝虚幻的暖意。“可你,在哪里?”胜利的凯歌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反而因为承诺的落空而更显悲凉。那一刻,“古今第一伤心人”的自我认知,如同烙印,深深刻入他的灵魂。
功高震主,鸟尽弓藏,是千百年来功臣难以摆脱的宿命。彭玉麟以其超凡的洞察力和对官场生态的深刻认知,在功成名就的巅峰,选择了急流勇退。
同治三年至四年间,他连续向清廷上了三道恳请开缺回籍的奏折,其辞情之恳切,意志之坚决,震动朝野。
在第一疏中,他陈述自己“本系寒儒,佣书养母”,“于军旅之事,本未尝学”,只因时势艰难,“勉效驰驱”,如今大功告成,理应“避位让贤”。这并非完全是谦辞,也隐含着他对自己“不习吏治”的清醒认识,不愿尸位素餐。
第二疏,他更是直抒胸臆,表明心迹:“臣素无声色之好,室家之乐,性犹不喜冠带……每于饮馔、衣服,但取适口体,不计其他。” 他描绘了自己理想中的生活——“退处山野,日与渔樵杂处”,读书画画,了此余生。这绝非矫情,而是他历经生死、看透浮华后的真实渴望。他特意提及“臣曾以‘不要官、不要钱、不要命’自誓,于今十年,未尝稍渝此志”,以此明志,恳求朝廷成全。
然而,清廷倚其为东南柱石,尤其是长江水师初定,百废待兴,岂能允准?两宫皇太后(慈安、慈禧)下旨温言慰留,称赞他“忠勤素着,功在国家”,要求他“暂缓归期,共维大局”。
面对隆恩,彭玉麟并未动摇,再上第三疏。此疏言辞更为激切,甚至带有以去就相争的意味。他详细分析了大局已定,水师已有章程可循,自己“久役思归,病体难支”,若强留任所,“非特无益于国,亦且有损于身”。他最后恳求:“放归田里,枕石漱流,歌咏圣化,为太平之幸民。”
清廷见其去意已决,且其所陈亦属实情,最终于同治四年(1865年)春,准其开缺,回籍调养。为示优宠,加授其太子少保衔,赐紫禁城骑马等荣誉。消息传出,朝野哗然。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高官厚禄,他竟弃如敝履!“彭玉麟三疏辞官”成为当时官场一大奇谈,其“三不要”之名,至此响彻天下。
彭玉麟如出笼之鸟,脱缰之马,一身轻松地回到了阔别多年的衡阳。他并未居住于繁华府城,而是在湘江之畔,萱州之渚,觅得一幽静之处,亲自设计,建造了一座简朴的草堂,取名“退省庵”。
此名取自《论语》“吾日三省吾身”之意,也蕴含着他功成身退、反省过往人生的深意。退省庵傍水而居,推开窗便是烟波浩渺的湘江,与当年他与梅姑初别时的景致何其相似。他在庵周遍植梅花,不下百株。每至寒冬,暗香浮动,疏影横斜,他便仿佛回到了与梅姑在衡阳相伴画梅的岁月。
在这里,他真正过起了“不要钱、不要官”的生活。朝廷所赐养廉银、俸禄,他大多散济族中贫苦或故旧子弟,自己则布衣蔬食,清贫度日。地方官员前来拜谒,他一概谢绝;若有知名权贵途经,他亦避而不见。唯有二三知己老友,如曾国藩、郭嵩焘等来信,他才会认真回复,信中多谈诗画、农事,极少议论朝政。
他将绝大部分时间与情感,都倾注在了画梅上。退省庵的书房里,堆满了画就的梅花图。他画的梅,早已超越了早年的孤愤与中年的悲怆,进入了一种物我两忘、人梅合一的化境。笔下的梅干,如屈铁盘钢,凝聚着一生的风骨;点染的梅花,或繁或简,皆蕴含着无尽的思念。他曾在画上题诗:“平生最薄封侯愿,愿与梅花过一生。唯有玉人心似铁,岁寒相对耐霜雪。” 这“玉人”,既是梅花,更是他心中永不褪色的梅姑。
他精心保存着梅姑的遗物——那方印章、那封绝笔信、那幅染血的《红梅图》以及那枝早已干枯的梅花。他将它们供奉在一间净室中,每日清晨,必会净手焚香,静坐片刻,与心中的“她”对话。每年的梅姑忌日,他都会闭门谢客,独自一人,对着这些遗物,一整天不言不语。那份刻骨铭心的深情与愧疚,并未随时间流逝而淡去,反而在退隐的宁静中,沉淀得越发醇厚而深邃。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彭玉麟的归隐生活并未持续太久。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边疆危机四伏。尤其是光绪七年(1881年),中俄因伊犁问题关系紧张,战云密布。清廷环顾四周,能倚仗的宿将已然不多,于是再次想起了那位归隐湘江的“雪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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