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黄昏。
篝火在戈壁的寒风中燃起点点暖意。
士兵们围坐在火堆旁,手里抓着烤得焦香流油的黄羊肉。
这是老赵头陷阱的收获。
难得的饱腹感让紧绷了数日的身体有了片刻松弛。
疲惫的躯体一旦放松,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思绪便不受控制地飘向远方。
飘向那个战火纷飞,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赵老栓,那个曾在绿洲会议上被李信点名,来自河南的老兵,正抱着膝盖,双眼失神地看着跳跃的火焰。
火光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也映出他眼底深藏的,几乎要溢出的痛楚。
他身边围坐着几个同样从中原流亡出来的士兵,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唉…”
赵老栓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声音像是从一个破旧的风箱里硬挤出来的,瞬间撕裂了火堆旁的宁静。
“看着这肉…俺又想起俺娘了…”
“俺娘,是活活饿死的…”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坠力,让周围几个火堆旁的士兵都停下了啃食的动作。
正在检查一根新打磨矛尖的李信,手指也停在冰冷的铁器上,目光投了过来。
赵老栓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整个人都沉浸在痛苦的回忆里。
“那年…崇祯十五年…”
“闯王…李闯王的大军,过河南…”
“好家伙,那真是…蝗虫过境啊。”
“俺爹说,他们管那叫‘均田免粮’,可一进城…杀!抢!烧!”
“大户小户都不放过。”
“俺们村…十室九空…”
“俺爹命大,带着俺娘和俺,躲在村后面的红薯窖里,整整三天三夜,才躲了过去…”
周围的士兵都放下了手里的羊肉,默默地听着。
那些来自河南,来自陕西,来自山西的士兵,脸上都露出相同的戚然神色。
李自成起义的狂潮,像一场席卷整个北方的噩梦,是烙印在他们许多人记忆里的疤。
“可躲过了闯贼…官府就来了。”
赵老栓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里面充满了刻骨的怨恨。
“官府的大老爷们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兵丁,说朝廷要剿贼,要俺们出粮,出丁。”
“交不出?”
“抓。”
“打。”
“俺爹…就是被他们活活打死的。”
“粮…哪还有粮?地都荒了。”
“俺娘…俺娘就是那个时候…在俺怀里…咽了气…”
他说不下去了。
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篝火旁显得格外刺心。
“俺们山西也是…”
一个士兵低声附和,声音沙哑。
“陕西更惨…”
另一个士兵的声音里带着颤抖。
“官府和贼…没一个好东西…”
低沉的附和声在几个火堆之间响起,带着同样的悲愤,带着同样的无助。
李自成带来的短暂混乱,还有官府后续的残酷压榨,是压垮无数底层百姓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也是他们最终选择背井离乡,流亡西域,最终沦为准噶尔人奴隶的根源。
一股浓重到化不开的,对这个乱世的绝望情绪,在整个营地里迅速弥漫开来。
士兵们咀嚼着口中的羊肉,却感觉如同嚼蜡。
那些被刻意遗忘的惨痛记忆,被赵老栓的几句话重新揭开,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他们浴血拼杀,好不容易从准噶尔人的屠刀下逃了出来。
难道未来的路,依然是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死循环?
依然是无尽的杀戮,无尽的掠夺?
将军所说的“生路”,到底通向何方?
李信静静地听着。
他手中的矛尖在火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
他知道,这是一个关键的节点。
士兵们对自己当下行为的“正义性”,产生了动摇,产生了迷茫。
赵老栓无意中抛出的问题,直指这支队伍最核心的灵魂:他们这支脱离了旧有体制的武装力量,未来将以何种面目存在?
是成为另一支“流寇”,还是别的什么?
他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篝火的映照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将赵老栓几个人笼罩在内。
所有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全部聚焦在他的身上。
“赵老栓说的没错。”
李信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士兵的耳朵。
“乱世。”
“人命贱如草芥。”
“官也好,贼也罢,谁在乎过我们这些升斗小民的死活?”
他环视着篝火旁一张张或悲戚,或麻木,或茫然的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悲怆的力量。
“看看你们自己。”
“想想你们的爹娘。”
“你们的兄弟姊妹。”
“他们是怎么死的?”
“是死在闯贼的刀下?还是死在官府的鞭子下?”
“还是死在逃荒的路上,饿死,冻死,像一条野狗一样无声无息地死掉?”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士兵们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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