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冻河的水,表面梆硬,底下暗流涌动。王婆子那场被骂得屁滚尿流、糊了一地屎尿遁走的闹剧,像块又臭又硬的石头,砸进了小兴屯这潭浑水里。涟漪荡开,带着污秽和恐惧,也带着更邪乎、更腌臜的风言风语,像冻土里钻出的蛆虫,扭扭歪歪,爬满了屯子的墙根旮旯。
“听说了吗?王婆子让李婆子骂得屎尿齐流!滚回娘家了!”
“啧啧啧,那场面!臊臭冲天!熏得人三天吃不下饭!”
“该!让她嘴贱!给李婆子说亲?那不是老虎嘴里拔牙——找死嘛!”
“哼!说亲?我看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刘老根那穷酸样儿!也配?!”
“配不配的……架不住有人想攀高枝儿啊!李家那新屋!多亮堂!多气派!”
“啧啧啧,穿新鞋走老路,老树还想缠烂藤呢!也不怕闪了老腰!笑掉人大牙!”
这股邪风,像长了翅膀,扑棱棱飞过屯子间的冻土,也飞进了隔壁屯老光棍刘老根那间漏风的破窝棚里。
刘老根枯槁得像根霜打蔫的老茄秧,裹着件油渍麻花、露着灰白棉絮的破棉袄,驴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常年眯缝着像两口枯井。王婆子收了铜板拍胸脯保证去说亲的事儿,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尖子直哆嗦。李家新屋!青砖灰瓦!亮堂气派!月月有票子的工人儿子!这要是攀上……破窝棚换大瓦房!勒紧的裤腰带就能松松了!他手哆嗦着,从炕席底下摸出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还算囫囵个的旧褂子换上。又翻出个磨得油光发亮、瘪塌塌的小包袱皮,把几件破衣烂衫、半块硬得硌牙的苞米面饼子胡乱塞进去。嘴角极其艰难地向上咧开一道黑黢黢的缝,露出几颗焦黄稀疏的老牙,扯出一个带着馊味的、贪婪的狞笑。
李家?
李凤兰?
守寡几十年?
炕头冷着吧?
他刘老根!
身子骨还硬朗!
能挑水!能劈柴!能暖被窝!
凭啥不行?
王婆子说没说不成?
呸!
那老婆子嘴皮子不利索!
他刘老根亲自去!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那亮堂堂的大瓦房!
他住定了!
刘老根手死死攥着小包袱,佝偻着背,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冻得半化的泥路,像只闻着腥味的土耗子,朝着小兴屯李家新屋的方向,蛄蛹着挪去。一双眼睛里闪烁着贪婪的精光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痴妄。
晌午。
日头惨白,没什么暖意。寒风卷着尘土和细碎的雪沫子,抽得人脸皮生疼。
李家新屋的院子里。
李凤兰缩在灶房门口的小马扎上。手拿着把豁了口的旧菜刀,“哐哐哐”地剁着冻得梆硬的酸菜疙瘩。一双眼睛低垂着,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嘴角那两道深刻的皱纹向下牵拉着,抿成一条冰冷的直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酸菜特有的、带着发酵味的清苦气,混合着冻土的寒气。
王大柱蹲在墙角,手拿着把钝斧子,“吭哧吭哧”地劈着柴火。脸上没什么血色,眼睛茫然地盯着地上散落的木屑。王二强佝偻着背,在院子另一头闷头修着破犁铧,手沾满油污,眼睛锐利地盯着手里的活计,眼神深处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和一丝深藏的阴郁。赵春花和张秀芬缩在堂屋门口,手纳着鞋底,眼睛不时偷偷瞟一眼灶房门口那个佝偻沉默的身影,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小春丫蹲在鸡窝边,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几只啄食的芦花鸡。
空气沉闷得像冻透的猪油。
只有剁菜声、劈柴声、修犁铧的叮当声,在寒风中低低地回荡。
就在这时。
院门口那扇新糊了白灰的木板门。
“吱呀——”一声。
被一只、沾满泥污的手。
推开了。
一个佝偻得跟老虾米似的身影。
裹着一件油渍麻花、露着灰白棉絮的破棉袄。
顶着一头花白、油腻、沾着草屑的乱发。
驴脸上沟壑纵横,一双眼睛眯缝着,闪烁着贪婪的精光和一种深不见底的痴妄。
手死死攥着一个磨得油光发亮、瘪塌塌的小包袱。
深一脚。
浅一脚。
踩着冻硬的泥地。
“噗噗”作响。
像只笨拙的、滚动的土坷垃。
挪进了李家新屋亮堂堂的院子。
是刘老根。
他一双眼睛滴溜溜扫过亮堂的青砖灰瓦房,扫过新打的家具,扫过院里几只肥硕的芦花鸡,最后死死钉在灶房门口那个佝偻着背、正在剁酸菜的身影上。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用力地向上咧开一道黑黢黢的缝,露出几颗焦黄稀疏的老牙,扯出一个带着浓重馊味和贪婪的、自以为是的笑容。声音拔高,带着一股子刻意的热乎劲儿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无耻:
“哎哟喂!凤兰妹子!忙着呢?剁酸菜呢?瞧瞧这新屋!亮堂!气派!啧啧啧,真不愧是咱屯里头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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