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流云逐月
更漏声催更鼓残,赵五站在铜镜前反复调整腰间玉带。镜中人眉目间凝着化不开的霜色,连他自己都惊觉这副形容与七年前睢阳城头那个目眦欲裂的少年郎判若两人。指尖无意识抚过腰间半枚玉佩,冰凉的触感刺得掌纹生疼。
"大人又在反复检视衣甲?"柳萱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素白中衣外罩着青布披风,发间仅簪着一支白玉簪。她端着药匣经过时,烛火在琉璃盏里晃出细碎的光,"元载设宴必在酉时三刻,此刻未时刚过,大人何苦..."
话音未落,赵五突然转身。柳萱手中药匣应声而落,数十枚银针如星河倾泻,在青砖地上蜿蜒成诡谲的图腾。她广袖轻扬,残影掠过之处,三枚银针精准钉入梁柱缝隙——正是方才赵五转身时衣袂带起的风向。
"好一招'流云逐月'。"赵五望着满地银针苦笑,"若方才当真动手,我怕是要先饮了这杯断肠酒。"
柳萱俯身拾起药匣,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青色阴影:"大人可知,白日验看疫民病症时,您握着柳叶刀的手在抖?"
铜镜里的面容蓦地绷紧。七日前那个暴雨倾盆的清晨突然撞进脑海——睢阳城破时也是这般湿冷的雨,蓁蓁浑身是血倚在残破的城墙边,怀里抱着他们年幼的孩儿。她染血的指尖抚过他眉骨时,指尖的温度比檐下冰棱还要冷。
"不过是旧伤发作。"赵五别开脸,喉结滚动着咽下酸涩。镜中倒映出柳萱若有所思的神情,她正用银针挑开药包,淡青色药粉在烛光下泛着萤火般的光泽。
戌时的梆子声穿透雨幕时,赵五正站在行辕外仰头饮酒。冰凉的酒液顺着喉管灼烧而下,恍惚间又看见蓁蓁捧着青瓷酒盏的模样。那年上巳节他们在曲江畔,她鬓边别着新折的芍药,笑嗔他贪杯的模样比坊间说书的还要滑稽。
"赵大人好兴致。"阴恻恻的笑声自身后传来,元载蟒袍上的金线在灯笼下泛着冷光。他身后跟着个面白无须的宦官,手中托盘里盛着盏琥珀色琼浆,"听闻大人擅饮,本官特备了岭南进贡的'浮生醉'。"
赵五指节捏得酒樽吱嘎作响。七日前疫病爆发时,正是此人带着尚食局的人闯进漕运司,硬说流民携带疫毒要当众杖毙。彼时柳萱拦在人群前,素手轻扬间疫民腕间红疹竟凭空消退——后来才知是用了观云观的'九转清心散'。
"大人请。"宦官尖细的嗓音刺破雨夜。赵五望着盏中荡漾的酒液,突然想起蓁蓁咽气前攥着他衣袖的手。那时血水正顺着她的指尖往下淌,在青石板上蜿蜒成诡异的符咒,与此刻宦官托盘上浮动的暗纹何其相似。
"妾身代饮可好?"清泠女声如寒泉漱玉。柳萱不知何时已立在身侧,素白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指尖轻点酒盏,三缕银针自袖中激射而出,精准刺入琼浆表面。酒液突然沸腾如熔岩,腾起的气雾中幻化出狰狞鬼面。
元载脸色骤变,腰间玉佩应声而裂。赵五瞳孔骤缩——那玉佩纹路竟与白日柳萱药箱中的半块玉佩如出一辙!七年前蓁蓁临终前塞给他的,分明是完整无缺的!
"好个观云观!"元载后退半步撞翻青铜仙鹤灯,"来人!给本官..."话音未落,柳萱广袖翻飞间数十枚银针已钉入宦官周身要穴。那宦官怪叫着倒地抽搐,皮肤下凸起无数游走的青筋,俨然成了具人皮傀儡。
雨幕中突然响起急促马蹄声,赵五腰间玉佩突然发烫。他低头望去,半块玉佩正泛着诡异血光,与怀中蓁蓁的玉佩产生共鸣。记忆如决堤洪水——七岁那年兄妹俩在终南山脚捡到受伤的白狐,蓁蓁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它包扎时,白狐眼中闪过的正是这般血色流光。
"大人!西市出现疑似疫病!"亲卫的惊呼撕破雨夜。赵五猛然转身,却见柳萱已掠向街市。她月白裙裾在雨中翻飞如鹤,发间白玉簪映着电光,恍惚间与记忆中蓁蓁的茜纱裙重叠。
马蹄踏碎水洼时,赵五又看见那个雨夜。蓁蓁抱着高烧的孩儿跪在医馆门前,青石板上的积水倒映着她破碎的剪影。当值大夫推开窗棂的瞬间,她腕间突然浮现缠枝莲纹——与柳萱药箱中玉佩的纹路分毫不差。
"让开!"赵五挥开拦路衙役。街市中央的疫民围成诡异圆圈,中央老妪仰头尖啸,声波震得灯笼簌簌作响。柳萱站在阵眼处,指尖银针如星河倒泻,每落一针老妪面容便扭曲一分。赵五突然看清她耳后那片肌肤——竟与蓁蓁一样,生着淡青色胎记。
"小心!"柳萱的惊呼与破空声同时响起。赵五下意识揽住她腰肢旋身,三支淬毒弩箭擦着发髻钉入青砖。暗处转出个黑袍人,手中骷髅杖直指柳萱眉心:"交出《青囊经》,饶你不死!"
记忆在此刻碎裂重组。七岁生辰那日,蓁蓁塞给他半块玉佩时,袖口隐约露出半截刺青——正是骷髅杖上的纹路!而眼前黑袍人腰间玉佩,分明与当年兄妹俩捡到的白狐额间印记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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