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势稍稳，体内断裂的经脉在《长青功》与丹药之力双重作用下初步续接，虽远未痊愈，至少已能调动部分法力，不再如同废人。韩墨羽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辨认方向，确定自身所处的大致方位。
他耗费数日，小心翼翼地在周边区域低空飞遁探查，结合对天南地理的记忆与对山川走势的推断，终于大致确定，自己此刻应身处天南大陆的越国境内，一处相对偏僻的地域。
而这个结论，如同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荡开了层层涟漪，一个埋藏在记忆深处近百年的地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青牛山。
那是他踏上仙途之前，作为一介凡人时，家族所依傍的那座小山。山脚下，那个他出生、成长，充满了烟火气与亲情牵绊的小山村。
百年光阴，对于金丹修士而言，或许是一次长久的闭关，几番资源的争夺。但对于凡人，已是三四代人的更迭，是王朝兴衰的一角，是足以让沧海变桑田的漫长岁月。
一种难以言喻的冲动，驱使着他。他需要去确认，需要去看一眼，需要为这跨越百年、跨越无尽海域的归来，找到一个最初始的锚点。
他收敛了全部气息，将修为压制在炼气期的水准，施展最基础的御风诀，朝着记忆中青牛山的方向，不疾不徐地飞去。越是靠近，心跳竟隐隐有些加速，那是早已被岁月尘封的、属于凡人韩墨羽的情感在悄然悸动。
数日后，那片熟悉的、如同卧牛般的山峦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青牛山，依旧在。
然而，当韩墨羽按下遁光，落在那条本该通往村口的、记忆中被踩得坚实光滑的小径时，他的脚步顿住了。
眼前，没有鸡鸣犬吠，没有炊烟袅袅，没有孩童嬉闹，也没有田间劳作的熟悉身影。
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
曾经整齐的篱笆墙，早已坍塌腐朽，化作了泥土的一部分。一座座低矮的土坯房，大多只剩下了断壁残垣，被厚厚的枯藤与不知名的杂草顽强地覆盖、侵占。村口那棵据说有数百年树龄、需三人合抱的老槐树，已然枯死，只剩下光秃秃的、如同鬼爪般伸向天空的枝桠，诉说着无声的苍凉。
他沉默着，迈步走入这片废墟之中。
脚下的路，被疯长的野草淹没。风吹过空荡的窗洞与垮塌的房梁，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看到了一口半塌的水井，井口被乱石堵塞，只剩下一圈湿滑的青苔。他看到了一具散落在地上的石磨盘，早已停止了转动，被岁月磨平了棱角。
这里，曾是他家的院落吗？那堆塌陷的土坯下，是否还埋藏着童年时偷偷藏起的弹弓？那里，曾是邻居二叔公的家，那位总是笑眯眯给他塞野果子的老人……
记忆中的鲜活与眼前的死寂，形成了尖锐到令人心悸的对比。
他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向村落后方，那片依着山脚、被视为韩氏一族祖坟地的坡地。
果然，这里比村落本身，保留下了更多人为的痕迹。
数十座土坟，静静地矗立在荒草之中。大部分坟茔都已显得低矮，坟头的墓碑或是歪斜，或是断裂，甚至有些只剩下一个不起眼的土包，若非韩墨羽神识敏锐，几乎难以辨认。
他缓步其间，目光逐一扫过那些尚能辨识字迹的墓碑。上面的名字，有些熟悉，是记忆里那些叔伯长辈的音容笑貌；更多的，则全然陌生，显然是这百年间新添的亡魂。
最终，他的脚步，在三座挨得最近、坟前石碑尚且完好的坟墓前停下。
中间那座，墓碑上刻着“显考韩公讳大山之墓”，旁边稍小一些的，刻着“显妣韩门柳氏之墓”。
父亲，母亲。
简单的几个字，却像带着千钧重量，狠狠砸在他的心口。记忆中父母那虽饱经风霜却充满温情的面容，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又无比遥远。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冰冷粗糙的碑石，拂去积年的尘土与苔藓，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魂灵。
在父母坟茔的侧后方，另一座坟墓的碑文，让他本就沉郁的心情，更添了一丝复杂。上面刻着“韩家长子墨林之墓”。那是他的大哥，那个小时候总护着他、后来接过父亲担子、撑起这个家的兄长。看墓碑的风化程度，大哥离去的时间，似乎比父母要晚一些。
他们都走了。
在他于海外挣扎求存，追寻那虚无缥缈的长生大道时，这些他曾立誓要守护的亲人，早已在岁月的流逝中，化作了黄土一杯，荒冢一座。
没有悲声痛哭，没有歇斯底里。韩墨羽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山风吹动他染血的青袍，拂动他额前的发丝，带来草木枯荣的气息。
百年光阴，于他，是道途的精进，是修为的提升，是见识的开阔。
于他们，却是一生。
仙凡殊途，时间在这一刻，展现出了它最残酷也最公平的尺度。他拥有了凡人难以企及的寿元与力量，却也永远地失去了融入这凡尘烟火的可能。归来，故土仍在，但故人，已悉数作古。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感，如同这荒山深处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浸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在父母与兄长的坟前，缓缓屈膝，郑重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没有言语，所有的愧疚、思念、感慨，都融入了这无声的祭拜之中。
起身后，他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了他最初记忆、如今却只剩荒芜与寂寥的土地。然后，他毅然转身，化作一道黯淡的青光，离开了青牛山，离开了这片刻印着他凡人起点，也埋葬了他凡尘牵绊的故地。
山风依旧呜咽，吹过断壁残垣，吹过荒草丛生的坟茔。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仙路漫漫，从此，更添一份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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